顺便再介绍一下希尔德加德,也有很多翻译做希尔德佳。
从文艺复兴以后,西方音乐进入了一条快车道。在这五百来年间,各种题材体裁风格的音乐层出不穷,汇成浩浩荡荡的长河,其成就令人叹为观止。在总结或解释这种成就时,有论家提出了(西方文化圈中有,而其他文化圈所无的)几个特征,如复调的发展、精确的记谱法、系统科学的训练教育方法等,其中还有一个绝非不重要的,那就是明确的作者身份,用现在的话说,叫知识产权的责任人。这也就是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所考证的“作者的诞生”。
在此以前的时代里,音乐往往是没有作者的。所谓格列高利圣咏(Gregorian chant),据说是教皇格列高利一世(约540-604)在位期间所认可编定的各地用于教会仪式的素歌(cantus planus)。在我们今天听来,它们每一首之间个体的风格差异、以及所折射出来的背后那位作者的情况,是极为模糊的。因此,就算我们知道Salve festa dies(祝颂节庆之日)、Crux fidelis(可信的十字架)、Vexilla regis(王旗向前进)等歌出自所谓最早的法国诗人Venantius Fortunatus(约530-609)之手,我们对格列高利圣咏的感受却并未有根本的改变,因为在这几首歌中,我们找不到明显区别于其他歌曲的个性。当然,格列高利圣咏的独特魅力也许就在于这不张扬其个性的朴素无华,人们在演唱时把自我融入权威与传统之洪流,在整个宗教团契一起静默瞻祷中获得灵魂的安宁。
但是,在中世纪我们依然能找到有明确作者的音乐。我们能见到一些有着优美的语言、独创性的旋律的歌曲。这当中,有一个人是极其重要的,其歌曲至今还以深沉质朴婉约的美,打动每一个听众。她就是十二世纪德国来茵兰地区的一位修女,圣希尔德佳(Saint Hildegard 1098-1179)。
在中世纪的历史进程中,十二世纪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阶段。前几个世纪因蛮族入侵而导致文化大衰败的“黑暗时代”已经结束,西欧人缓慢然而实有成效地从事着文化的重建工作。在学术上,随着将辩证法引入神学研究,一个重要的历史时代:“经院学术”(scholasticism)的时代开始了。对后世影响极大的一种社会建制──大学,也在意大利、法国等地显露出它的雏形。人们开始重新与古代的优秀文化相接触,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正在陆续地被译成拉丁文。阿伯拉尔(Pierre Abélard,1079-1142)不仅作为杰出的辩证法大师而深受巴黎的学生们爱戴,更因其与埃洛伊丝(Hélo?se)的悲惨恋情而使后人为之扼腕叹息。在艺术上,一种新的风格,我们如今都很熟悉的,作为中世纪基督教艺术风格之代名词的哥特式风格(gothic),正在欧洲形成。而针对穆斯林而进行的十字军东征,也使欧洲人对外部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总之,十二世纪为后来中世纪盛期文化的到来做了必要的准备。
希尔德佳生于特里尔与美因茨之间绿草如茵的来茵兰的一个贵族家庭,是家中的第十个孩子。他们全家笃信宗教,她有两个兄弟是教士,还有一个姐姐也做了修女。他们家与当地的施潘海姆伯爵(Count Spanheim)家关系甚密。伯爵的妹妹尤塔(Jutta)在迪西博登堡Disibodenberg)本笃会修道院创立了女修院。希尔德佳八岁时就被送到尤塔修女的女修院。1136年,尤塔修女去世,希尔德佳毫无异议地被选为院长(Magistra)。
希尔德佳是一位在中世纪极为罕见的女性,虽然她的名声主要是因为她的异象(Vision)。异象又叫通神、神见,是指人的一种不寻常的体验,能够看到(感觉到)日常的自然世界中所不可能发生的是。作为一种神秘主义的基础,异象在每一种宗教中都有其重要地位。在《旧约》中,摩西看见上帝从荆棘向他召唤(《出埃及记》3:4),自然也是一种异象。后来的先知们更是把他们从神秘的异象体验中获得的上帝的意旨传达出来,以警戒偏离正道的以色列民族。《新约》中最有名的一次异象恐怕要算是扫罗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所见到的。当时他一心要扑灭新兴的基督教。快到大马士革时,“忽然天上发光,四面照着他。他就仆倒在地,听见有声音对他说‘扫罗!扫罗! 你为什么逼迫我?’”(《使徒行传》9:3-5)。从此,扫罗改名为保罗,积极投身基督教的事业中,成为最重要的使徒之一。在教会的历史上,异象的报道代有所闻,尤其是在一些重神秘体验的隐修派别中。
希尔德佳从小就有超常的感觉,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还能预知将要发生的事,虽然她一直体弱多病。后来,她写道, 这种能力已经是她天性的一部分,当她还在她母亲的腹中时,就印刻在她身上了。但由于害怕这些异象的含义及后果,她一直不敢告诉别人。当尤塔还活着的时候,希尔德佳只把她的异象告诉尤塔一个人,而她自己似乎也把这种情况视作缺乏能力。后来,她成为了院长新的职务、新的责任,改变了她。同时,她也获得了可以向他人公开其异象之内容的神圣指示。她把情况告诉了她的忏悔神甫沃尔马(Volmar),他清楚其异象的真实性,又立即向美因茨大主教作了汇报。一个由神学家组成的委员会审查了她的异象,肯定了它们的真实性,并责成沃尔马帮助希尔德佳记录其异象。
关于她的异象,希尔德佳自己写道:“当我四十二岁另七个月时,一道极其明亮的燃烧着的光自天而降,倾斜进我的整个心灵,象一片火焰,它不是燃烧我,而是使我燃烧。它点燃了我的全部心胸。就象太阳用它的光线温暖着物体。就在那一瞬间,我已能理解各卷书──诗篇、福音书及旧约和新约中的每一部”。
在中世纪,尤其是在女修院中,有异象这一类神秘体验的人很多。在希尔德佳的同时代及稍后,就有舍瑙的伊丽莎白(Elizabeth von Sch?nau)瓦尼的玛丽(Marie d’Oignies),马格德堡的麦赫蒂尔德(Mechthild von Magdeburg)等;到了十六世纪更有著名的圣德兰亚维拉(St.Teresa de Avila),她的《生命》、《全德之路》、《内心大厦》,是灵修文学中的不朽篇章。但希尔德佳的异象与她们的异象有着明显的差异。在她们那里,异象首先是一种醍醐灌顶的至福状态。她们把自己看成是上帝的容器,长时间痛苦的静默瞻祷来迎接那心驰神往、出神入化、神魂颠倒的狂喜。十七世纪意大利雕塑家贝尔尼尼(Gianlorenzo Bernini)在罗马维多利亚的圣玛利亚(Santa Maria della Vittoria)教堂所作的大理石雕塑《圣德兰的狂喜》中,把圣德兰表现得充满了肉欲感。
但希尔德佳的异象却和她们不同。它们更具预言性和训导性,更象是早期的先知,有着一种《启示录》般的风格。在内容上,也往往是以对未来事物的预言来警戒人们。与其他女神秘主义者相比,她的异象更侧重其视觉特性,而非肉体的感受,因而也更冷静。在异象中,除了所能看到的东西以外,常常还能听到用明晰确定的拉丁语表达的指令。一言以蔽之,希尔德佳的角色不是上帝的容器,而更象是上帝的舌头。
希尔德佳把她的异象下来编辑成的第一本书,名叫《认识上帝之道》(Scivias),分为三卷,分别收录了六个、七个和十三个异象。涉及智慧、信仰、人性、启示、救赎、教会、圣事等重大主题。全书最后一个异象与末日审判有关,后来她又把它改编成一部道德剧《德性之律》(Ordo virtutum),这是已知最早的道德剧,也有人认为它是歌剧的先驱之一。后来,她又编辑了两本记录异象的书:《人生功罪书》(Liber vitae meritorum)和《神圣工作》(De operarione Dei)。前者涉及德与恶之间的战斗,共提出了三十五对不同的德与恶。后者进一步从宇宙论的角度论述她的神学思想。她这三部著作,以及论文与书信中表达了深刻的神学思想。她与各个层面的人通信,包括数位教皇、皇帝、神学家如圣贝尔纳、以及普通神甫修女乃至工匠等,现存书信约三百封。有论者评价道:“其著作以清新独创的方式,涵盖基督教启示的各个方面;单单这一事实已使她跻身教会的一小群杰出博士之列。”其神学是以宇宙论(cosmology)方式展开的,以上帝的创世为开端,涉及人性在世界秩序中的位置,提出人是受造世界的中心;同时又将救赎历史与创世相联系,从而保证其体系的完整及基督在救赎中的独特地位。
此外,令人惊异的是,希尔德佳还著有两部科学与医学著作《自然史》(Physica)和《病因与疗法》(Causae et curae),体现出在中世纪极为罕见的科学观察能力,虽然她的处方中,也会有象钻石、红宝石等贵重物品,以及鸵鸟、鲸鱼 、狮子、豹等在当时的欧洲并不容易见到的稀有动物。
希尔德佳酷爱音乐。早期的教会领袖,往往担心歌曲的旋律太出风头,影响人们注意并理解歌词的内容。奥古斯丁就曾说:“但如遇音乐的感动我心过于歌曲的内容时,我承认我在犯罪,应受惩罚,这时我是宁愿不听歌曲的”(《忏悔录》卷十,章三三)。也许当初筛选编定格列高利圣咏,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但希尔德佳却没有这种顾忌,可能她的信仰坚定无比,不会被音乐所弱化;更重要的是,她对音乐的看法与早期教父们完全不同。她说:“要是没有音乐,词语仅是空壳;被唱的时候,它们才活,因为词语是身体,音乐却是精神。”音乐之所以如此崇高,是因为它是声音,能够与那最高的声音想联系;最高的声音便是上帝之言(基督),它是一切受造物的生命。
在希尔德佳的作品中,最为我们所关注的,莫过于她所作的七十七首歌曲。这是希尔德佳为她的姐妹们创作的礼仪歌曲,它们汇成一集,名为《天国启示的和谐交响》(Symphonie armonie celestium revelationum),包括交替圣歌(antiphons)、应答圣歌(respons)、继叙咏(sequences)、赞美歌(hymns)、一部《垂怜经》(Kyrie)、一部《 阿莱路亚》(Alleluia)等。这些歌曲,有着特别优美的歌词,短小简练,语言质朴纯净,是一首首珍贵的抒情诗。它们讴歌三一上帝,赞颂玛利亚、天使、远古的族长与先知、使徒、殉教者、还有其他许多圣徒。歌曲的伴奏音乐也是希尔德佳自己创作的,它们并未沿袭已有的圣咏格式,而是有着极强的独创性,旋律变化多端,既有一词一音的安词法(syllabic settings),也有高度花腔的配唱法(melismatic)。有时音域极宽,旋律近乎即兴发挥。
希尔德佳之谜中很重要的一个,乃是她是如何获得这许多才能的?她自幼入修道院。在中世纪,修士和修女所受的教育相差极大。天主教会重视学术,在许多修会,尤其象本笃会和道明会,有专门从事学术研究的修士。中世纪经院学术的繁荣,就是这一传统的结晶。但修女们就不一样了。教会重男轻女,女性不可能担任圣职,教会学术机构中也没有女性的位置。修女的责任不是牧养教众,而是独善其身; 她一进入修女院,就算是“嫁给了耶稣”,她所能献给主的,也只是她的一“身”,她要用此身,去承受主的恩宠。这样说来,希尔德佳真是罕见(présieuse)。她既是修院领导,又是通灵者(visionary);既敬虔,又极端;既是诗人,又是科学家;既是医生,又是圣徒。
长久以来,在天主教灵修史上,希尔德佳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到了当代,尤其是六七十年代以后,也许和女性主义运动之深入有关,许多人,特别是女性学者,越来越对希尔德佳有兴趣。起初是在她的祖国德国,八十年代以后,又播延至英语世界,人们编辑整理她的作品,撰写她的传记,同时,对大部分人而言更为重要的是,录制她的歌曲的唱片。据一本希尔德佳作品选附录所载,到1990年,就有唱片如下:《上帝气息上的一支羽毛》(A feather on the breath of God)( 宾根的希尔德佳的继叙咏与赞美歌),Hyperion A66039;《中世纪及文艺复兴灵性音乐》(Geistliche Musik des Mittelalters und der Renaissance),TELDEC 66.22387;《宾根的圣希尔德佳的歌曲》(Ges?nge der hl.Hildegard von Bingen),Psallite 242/040 479 PET;《宾根的希尔德佳:德性之律》(Hildegard von Bingen:Ordo virtutum),Harmonia mundi 20395/96;《宾根的希尔德佳:交响(灵性歌曲)》(Hildegard von Bingen:Symphoniae(Geistliche Ges?nge)),Harmonia mundi IC 067-19 9976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