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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有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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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Ⅴ6
如今知道6Ⅴ6的人大约很少了,年轻一辈人里头,即便业余也玩“无线电”,恐怕知道6Ⅴ6的也不会很多。6Ⅴ6其实是电子管的型号,是当初玩“无线电”必不可少的一种功率放大管。
“无线电”这个名词,眼下说来也快过时了。“无线电”大概会让现在的人联想起电脑无线上网之类的技术。其实不然,“无线电”在我小时候是笼统地指无线接收电子讯号一类的电器,也就是洋人所说的“RADIO”。当初电视机、录音机、电唱机之类的家用电器还很少见,况且录音机、电唱机之类也不是靠无线接收,然而统统都包括在“无线电”里面。严格地说,“无线电”其实就是眼下我们所说的“电子学”,不过有点“大众电子学”的味道,其中最要紧的一项就是收音机,当时甚至有人把收音机也叫作“无线电”。说白了,还管它叫“话匣子”。
在我小时候,“无线电”是很风行的一种业余爱好,还专门有一本很流行的刊物就叫《无线电》,里面大多是介绍交流如何装配收音机的经验。当然,后来也有人开始“自攒”电视机,但那是很奢侈的爱好了,一支显象管就是好几百块,够得上一家人几个月的吃喝,投资甚巨,《无线电》里介绍的篇幅也不多,至多是教你出了故障如何修理,属于“阳春白雪”,所以“和者必寡”。
其实收音机在那个时代也是档次高低相差极大。从装在三合板木匣子里,只有一粒矿石和一副耳机的矿石收音机,到外壳漆片至少涂了八遍,面板上还有绿色“猫眼”指示灯的六管“超外差式”收音机,价格从几块钱到一两百块钱不等,音量大小,音质好坏,灵敏度高低自然也就都不一样。
不过这并不属于“无线电”,因为只要肯花钱,收音机就可以从商店里买来,和衣帽、鞋袜,或者暖水瓶一样。而“无线电”爱好者则不同,他们象爱打毛线,或者喜好烹饪的人,在意的是自己动手,施展一般人认为莫测高深的技术,就象眼下的电脑“虫”们并不稀罕直接去买成品的电脑,而是喜欢自己组装。当然,如今组装电脑比当初组装“无线电”要简单多了。
当年要是能够组装出一台“超外差式”的收音机,可以说是“无线电”的个中翘楚了。前面自然一般要加上“业余”二字,因为对正经的电器工程师来说,这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不揣冒昧地说,我在小学毕业的时候已经可以装出“超外差式”收音机了,而且是“六灯”电子管带“猫眼”的,其中的功率放大一级,我用的就是上面所说的6Ⅴ6。
顺着这支6Ⅴ6的遭遇,还可以说出不少的故事。
记得我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迷上无线电的,当初只是按图索骥地装一台矿石收音机,而且调台的功能还很差,许多时候是中央台第一套节目和第二套节目的广播员混在一起自说自话,要不就是中央台和北京台互相打架。为了调台,我就要自己绕线圈,可是漆包线不好找,后来还是在天津冶金公司工作的舅舅认识一些行里的人,才帮我讨来一匝漆包线,另外我还买了一把钳子和一把螺丝刀,这就成为我最初开始玩“无线电”的“原始资本积累”。
后来父亲发现我玩得不错,兴趣也大,大约是他在邮电部工作的缘故,总多少认识一些懂得无线电的人,他就到《无线电》杂志和邮电学院去找些行家里手给我开蒙。至今我还记得撰写《超外差式收音机》一书的冯报本先生,他写的真是一本好书,从两灯再生式收音机启蒙讲起,一直可以讲到八个管子的超外差式收音机,从高放、变频、中放、低放、功放、到整流,最后居然还有摹拟立体声的双声道——那个时代是没有立体声的。我是在二十多年后,改革开放,买了日本人的收录机才知道,原来立体声竟是这般的美妙,这在当初是我根本无法想象的。
我还参加了北海公园里面少年科技馆的无线电小组,经过三年的调教,从三管再生式、四管来复式,到五管的超外差式外加一个“猫眼”,逐一都装了个遍。可是为了让大家都能有个动手的机会,无线电小组的零件全是装了又拆,拆了又装,真正能够欣赏自己“作品”也就只是两三个钟头的事,不像美术组的同学,画好一幅油画并没有人等着在他的画布上再涂另外一张。不过回家之后我还是告诉父母长了能耐,能够自己组装和家里一模一样的六灯收音机了。父母起初不信,我就发誓可以将家里的收音机拆开,然后再组装起来。可是祖母听了马上就表示异议,因为她不信任我,说绝对不能影响她每天下午一次的戏曲连播节目。
于是父母答应给我“投资”另起炉灶。没有多久,我的零件小仓库就在漆包线和螺丝刀之外逐渐丰富了起来,后来电容、电阻、电子管、变压器都需要一一做上标签,登记在册才能在要用的时候容易找到。
“无线电”毕竟是个所费不赀的爱好,母亲埋怨说它是个“无底洞”,总也填不满,拿这些钱都可以买好几台收音机了。她其实没有搞懂,一种爱好绝对不同于到商店买东西。不过我还是决定要“自筹资金”,将从小攒下的一两千本“小人书”全部卖掉来换取无线电的投资。
起先是父亲觉得我已经长大,“小人书”占了他书架上太多的地方,可家里又没有其他的孩子可以“继承”我的财富,作废纸卖掉也可惜,父亲有次碰到西单旧书店帮他搜罗旧书的伙计,就顺便问起有没有收购“小人书”的地方。人家来看了一眼,见到我的“小人书”都是成套的,而且保护得很好,至少有八成新,于是就介绍给了西单路东的一家“租书店”,说是他们愿意出价三折收购。
我听说还有这么一个“融资”的渠道,就欣然同意将《水浒》、《三国》这些陪伴我度过少年时代的小人书全部忍痛出让。
电容、电阻等细小零件可以用平常节省下来的零花钱来解决,我就用这笔钱购置了大部份贵重的零件,象电子管、变压器、喇叭,等等。不过资金到底有限,零件许久都没有齐备。尽管我答应了父母好长时间,可是展示我全部技能的“六灯超外差式”收音机却一直没有完工,祖母也是老大怀疑我的本事,一旁还在说着风凉话:幸亏没有让我把家里的收音机拆掉,否则她的戏曲节目就算是完蛋了。
我整天都是沉迷于收音机每一级功能的完美性,学校的作业都是浮皮潦草对付做完就动手改革电路上的瘕疵。一直会忙到深夜。父母看见我房间里还亮着灯,会来催我睡觉,有时看见我的家庭作业做得一蹋糊涂只好叹道:若是拿出玩“无线电”一半的心思来,功课也不至于此啊。
这时已经是快毕业的时候了,大约班主任阎老师也看出来我整天心不在焉的劲头,他又是个最争强好胜的人,绝对不想落在六三班吴老师的后面,恨不得全班集体升入重点中学才遂了他的愿。起先他是看我孺子不可教,力劝我放弃报考四中,后来发现我一意孤行,便转过念头,想通了“取法乎上,得乎其中”的道理,叮嘱来开家长会的父亲说:让他试试也好,不过要有个一败涂地的思想准备才是。
为了考学,北海少年科技馆把我们这些应届毕业生都打发了,大概人家也是怕误了学生的前程,吃罪不起。可没有了小组活动,我就像丢了魂似的,下了学回家就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里埋头钻研“无线电”。
多少年之后,我娶了小学同学小青为妻。有次为了表示对她情有独钟便讨好地说:我从小就喜欢她。小青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听了之后撇撇嘴道:别胡说了,我看你那时候还是更喜欢电子管罢?
这话倒是一针见血。无线电玩得昏天黑地,什么都顾不上了,女孩子顾不上,功课也顾不上。好在后来还是考上中学,这才把老师和父母的嘴都堵住。
现在想起来,上中学的收获之一是结识了无线电高手“老宋”。老宋和我虽不在同一个小学,但我们在科技馆就互相认识,没有想到入了中学还分到一个班,真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感觉。而他教给我最大的一个诀窍是如何买到便宜的无线电零件。
我们学校后身在西皇城根,那里有家废品收购站的营业部,经常会有机关单位报废的无线电元件以极便宜的价格出售。有一次老宋来报信,说是到了一批“军用”电子管,管身上都有“J”字记号,确实是真的,而且不管什么型号,小个儿的玻璃花生管一律五块一斤,大个的有胶木座的四块一斤。第二天我们就跑了去,将身上的零花钱倾其所有,一人买了一大书包。回家一试,至少灯丝都亮,心里就多少放了心。
补充了这些从废品堆里淘换出来的“军用”电子管,很快我就装出正经的超外差式收音机了,而且音色和灵敏度决不在我家买来的“美多牌”收音机以下。祖母也服了气,有的时候还到我的房间里来听听京戏,说是裘盛戎、袁世海的红净、花脸在我这里听,声音更加饱满。当然我不知道她是真的在夸我,还是在敷衍我。
这些废品管子虽说管身上有“J”字记号,表明曾在军队里立过功劳,但到底是廉颇老矣,我做的收音机刚开的时候还好,过不了多久,就噪音沙沙作响,最后气若游丝,若隐若现了。好在祖母的戏曲节目都是顶多半个小时就完,她也没有怎么听出破绽来。
后来老宋告诉我,还是分批把管子拿到西单商场的电料行测试一下为好。原先北京西城的电料行里,只有西单和西四的两家具备测试电子管性能的仪器,西单商场电料行的尤其高明,它并不是用万能表量一下灯丝没断就算完事,而是测试出电子管阴极发射的性能,并且还能比较性能的高低,这才是最要紧的。测试仪器的指示表盘里划分出红色、黄色和绿色三个不同区域。如果表针落在绿区就是好管子,落在黄区差一些,如果落在红区里,表明管子用的太长时间,阴极敷涂的物质差不多都不行了,发射不了多少电子,效果当然就差。
从那以后,我每天上学就在书包里揣上三两个从皇城根废品站买来的“军用”电子管,下了学,坐车到西单商场下来,赶紧跑进电料行。到了里面还不能马上就找人家帮我测试,因为不买人家东西,人家也不愿意无缘无故给你白测管子。这时候总要套上两句话,多少再奉承他几句“无线电”的知识如何高明,说得对方兴致来了,自然有求必应。可有的时候顾客太多,生意都照顾不过来,人家哪里还有闲心和你什么东西都不买的中学生扯淡?所以必须要有耐心,还要有眼力价,否则不但管子测不成,还要遭人家一通白眼。小的时候,因为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关系简单,悟不出人际交往的本事。我开始懂得看大人的眉眼高低,就是从西单电料行里学起的。可惜如今这样免费测试的电料行没有了,去年回到京城,有一回连问个路,人家都会伸出巴掌来要钱,因此也就难怪现在的小孩子比我那时候懂钱,却没有我那样懂得人情世故。
说老实话,那时候的售货员大都和气,也不会急赤白脸地催人掏钱买东西不可,因此我得以有机会将电子管一一测试完毕。记得有个长着一副瓦刀脸的中年男子和一个戴眼镜的女售货员对人最好,一般都会答应我的要求,尤其是瓦刀脸,有的时候还会对我的电子管评判一番,说出几个我似懂非懂的外文名词,以证明他此言不虚。
可惜的是,经他们的测试,我的电子管阴极发射能力大都在黄红两区的交界处,有几个勉强达到绿区的,也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往往我看见指针跑向绿区忍不住叫声好的时候,瓦刀脸就说:慢着,慢着,说罢还会挡开我准备上前拔去管子的手。这个时候他似乎比我还有耐心,要一直等到指针慢慢回落到红区,才会叫我换下一支,而且象斗蟋蟀赢了一般哈哈大笑起来。我的管子大多还真不争气,往往坚持不住,终于溃不成军。不过瓦刀脸这时反倒会回过头来安慰我说:别瞧你的全是军品,但也是废品。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说着就转身打开身后的柜子,抽出一个写满外文的纸盒子在我面前晃晃说,等你有了钱,我卖给你这样一支顶好的功放管6Ⅴ6,叫你也见识见识什么叫“西屋”!
“西屋”——WESTINGHOUSE,一家制造电子管的美国名牌公司就是这样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面。当时我正缺一支好的功放管,6Ⅴ6在《无线电》杂志的电路图上反反复复出现,我知道收音机里功放管还是最要紧的,也禁不住瓦刀脸把它在我眼前近在咫尺这么晃来晃去,此时此刻我梦寐以求的全部理想就是拥有一支阴极放射功能一流的6Ⅴ6!
谁知心想事成,没过多久,我就有了一个6Ⅴ6到手的机会。
那年是我快过生日的时候,可要不是母亲背后和父亲在商量,我自己全忘了。母亲说我快过生日了,搭上那年从“三年困难时期”之后恢复了不少元气,市面上也有了上好的毛线,她说准备给我买一套毛线外衣。我在外间偷听了,十分高兴,赶紧蹿进去对他们说,不用毛线外衣了,6Ⅴ6就成!
他们听了莫名其妙,不懂什么叫6Ⅴ6。等我告诉他们6Ⅴ6的重大意义以后,他们苦笑着说,不成,不成,过生日抱着个6Ⅴ6算是怎么回事。但最后终于拗不过我,到了过生日那天,我们在西单曲园的湖南饭馆吃完饭就迳直去了西单商场的电料行。
电料行里的人早都认识了我,一见面就说,买什么来啦?又是测你的“军用”管子吧?
我得意地告诉他们:今天我是要买一支正品的6Ⅴ6。起初人家不信,后来看到我身后的父母也在笑着点头就明白了。戴眼镜的女售货员从抽屉里掏出钥匙,打开锁着的柜门,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纸盒,外面画的就是6Ⅴ6的照片,正经的“西屋”产品。她把电子管从纸盒子里面抽出来,崭新的6Ⅴ6在灯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她打趣地问我:这回也还得试试吧?我得意地说,当然要试。她把管子插上去,没有几秒种,测试器的指示表针立刻甩向另一头,打到绿区的顶端,绝对是好东西!她说:真不一样吧?我听了也很满意,放心地点头冲她笑。
我的资产登记簿上又多了一件真正的西屋产品,而且阴极放射一流。我对无线电的热情从此更加高涨。
从初中二年级起,“阶级斗争”的势头就逐渐甚嚣尘上。我对这些既不懂,也没有兴趣,于是更加一心一意地泡在“无线电”里。自从考上中学之后,北海少年科技馆又接受了我们,不过这个时候我家里的无线电零件日渐增多,差不多成了个小作坊,三个原先用来装文具的大抽屉全被我用三合板隔成小方格,学着西单商场电料行里一样,将零件按照不同规格排放起来,而且品种也大致齐全。其实我也不必非到科技馆去,但这总是我从学校溜之乎也的好借口。
到了文化革命的后期,百无聊赖之际我还在玩“无线电”,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是:社会上盛传着无数的流言蜚语。乱世之下没有正常的新闻渠道,谣言自然多,有些甚至是互相牴 牾的。同学们凑在一起,交换着这些似是而非的小道消息,可是又没有办法证实,不免苦恼的很,说要是能够知道一点外边的消息就可以去假存真,该有多好。我听了就自告奋勇地说,这也不难,就装一台带高放的全频道短波收音机,加个好天线,不愁接收不到短波信号,再大的干扰也不怕。
大家都鼓励我,我也忘乎所以,兴致勃勃地回家设计了一款带高放的超外差式收音机,另外还想出一个如何对付短波讯号漂移的装置。因为要接收外面的讯号,只能使用短波。可是短波有个毛病,因为它是利用电离层的反射,而电离层不稳定,所以讯号就会忽大忽小,左右漂移。有了我的这套设计,不能说完全解决问题,但情况大大改善了。
大约一个多星期以后,我自行设计带高放的收音机就装好了。高放、变频、中放、低放和整流,我点出手下一整套超外差机用的管子:6A8、6K7、6K5、5Y3等等,功放当然还是启用我的名牌“西屋”6Ⅴ6。打开短波一听,不但VOA1)、BBC2)全能听到,连德国的DEUTSCHE WELLE3)都有。我高兴坏了,马上约了张育海,沈大伟几个好朋友到我家一同来听。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原先好些传言竟然都是真的,而我们电台里播送的消息却差不多全是假的。这让人又惊又喜,想不到让别人捉弄了这么许久还不自知。
但这样的活动很快就收敛了。有天下午,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继续调试新装好的收音机,转到一个频率上忽然听到一支很悦耳的中国乐曲,旋律委委婉婉的,如泣如诉,虽听不懂到底是个什么曲子,但绝对比当时在大街上流行的语录歌好听。后来过了许多年我才知道,这就是有名的《春江花月夜》。当时我就停在那里,并且用我的“锁频”装置,跟踪着游动的讯号。
听了一会儿,大约是刚才精神过于集中,现在放松了一下便感到要去如厕。我快步奔向厕所,坐在那里还能听到我房间里面飘来的乐声。正在得意之际,突然乐曲停了,一个女声嗓音响了起来,可是与音色一律的中央电台的播音迥然有异,她呼道:“这里是自由中国之声,这里是自由中国之声……”。
听到这里我吓了一大跳:莫非这是台湾蒋介石的电台?他们又是从哪里搞到这么好听的音乐?我也来不及细想,赶紧提着裤子奔回我的房间,连忙关上电门。完了事我心里还突突乱跳,仿佛真的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虽然我算是有些无线电常识,但是一成惊弓之鸟,也开始毫无根据地怀疑别人在跟踪。我这时才想起来,要是上纲上线,肯定可以安个“偷听敌台广播”的罪名。要是抓进去,少则判你个三两年的劳动教养,多说一点,加上态度不好,枪毙你都是死有余辜。
害怕了好几天,看看外面似乎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动静,我心里这才算安定下来。过了几天,我惴惴不安地将事情的原委讲给几个朋友听,他们也觉得这件事太悬,弄不好就是又一个特务小集团,还是慎重为妙,再说既然有些事不愿意让老百姓知道,那咱们就不一定非要知道不可。有人还劝我赶紧将无线电拆了算了,免得留下证据总是个祸害。我依了他们的劝,回家赶紧就将才装了不到两个星期的无线电拆了,心里这才多少踏实一点。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牛事不发马事发”。这台高灵敏度的收音机虽然寿终正寝了,但我到底还是栽在“无线电”手里。
自从“支左”的军队人员进驻邮电部以后,父亲的脸就沉了下来。果然没过多久就来了一帮造反派到我家来抄家。进了我的房间,看见有那么多的无线电零件,如获至宝,说是这回可开了眼,总算找到私设电台了。说罢就翻箱倒箧将我的所有零件都倒在一个大笸箩里,其中有个人似乎还稍微懂得一点,拿起我的几支电子管,指着上面的“J”字说:哈哈,这些是“军品”呢,原来还是盗窃军用物资。
眼看着我多年经营的无线电小作坊被他们搞了个底朝天,我很气不过,本想同他们理论,可父亲制止了我。我也不想给父亲添麻烦,就任由着他们胡来。
造反派临走的时候,我失神地看着狼籍的房间,忽然在他们准备带回去研究的大笸箩里看见装6Ⅴ6的红纸盒子,那是前些日子整理“家底”的时候,我想起6Ⅴ6是父母送的生日礼物,到底不同于那些废品堆里买来的“军品”,有着一份特殊的意义,就把它从管座上拔出来,重新塞进原封的纸盒里。这时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张口对端笸箩的那个左分头说:6Ⅴ6上并没有“J”字,不属于军品,是我过生日时用钱在西单商场买来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问,把它还给我。
大约也是看到缴获的罪证已经有了一大堆,倒也不在乎这一个管子上。左分头顺手将6Ⅴ6丢到床上,说声“拿去罢”。
我小心翼翼地将6Ⅴ6收起来,放到我的书桌最底层抽屉里。过去为了瞒过父母,我总是把用零花钱买来的零件藏在里面,免得他们骂我瞎花钱。不过现在放在这里也是多此一举,经过造反派无微不至的抄家,我的房间已经像当时俄国革命电影《列宁在十月》里的一句台词所说的:“无产阶级没有秘密。”
抄家以后,我的所有无线电零件都作为“罪证“抄走了。只有6Ⅴ6给我剩了下来。这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面的老妪,阔过一阵,最后又是一贫如洗了。我比她可能稍许好一点:她剩下的是一块搓衣板,给我剩下的是一支6Ⅴ6。
尽管此时已经一无所有,但邮电部的造反派还是没有放过我,仍然通知学校将我抓起来审查。当然,特务不是人人都能胜任,我成为特务的故事也不大容易自圆其说,最后还是放了人,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然而父亲被抓走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没过多久,我们将祖母送回长沙老家,母亲下了干校,家里的东西差不离都搬空了,但我仍旧保存着这支6Ⅴ6,从书桌换到床头柜,再从床头柜换到皮箱里,最后跟我一起到了云南的西双版纳。可惜的是路途遥远,六天的火车、四天的汽车,再加一整天的拖拉机,等我在红旗分场六队的场院上卸下行李的时候便发觉事情有些不妙,箱子上撞出了一个大窟窿,撞破的地方不偏不倚正落在6Ⅴ6身上,玻璃和金属的碎渣在衣物上散落了一片,胶木的底座也裂成几块,我对“无线电”唯一的一点寄托就此粉身碎骨了。
※ ※ ※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云南时代的朋友关乃忻仍然还是一个“无线电”爱好者,不,现在应该说是专家了。他独家设计组装的电子管音响放大器(随了港台的行话应该叫作“胆机”)在京城,乃至全国的“音响发烧友”里面享有盛名,有“南曾北关”之誉。“北关”指的就是我的关氏朋友,“南曾”不知是何许人,我的忘年朋友冯爷也颇懂得“无线电”,他的评断是:“北关”自然要比“南曾”高明许多。
年前我借回京之机,抽空去看了一趟“北关”,听说他的“无线电”已经出神入化,于是我就提起当年玩“无线电”的旧事,还好奇地问他是否也用6Ⅴ6作功放管。“北关”说他不用6Ⅴ6,但6Ⅴ6确实是个好管子,并且说,既是还有兴趣,何不就从他这里拿套零件去,回美国自己装起来解解闷。
我谢了他的好意。俗话说“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眼下我不愿意再染指“无线电”,只是想弄支6Ⅴ6来放到书桌上,有闲的时候望望它,就让我记起6Ⅴ6,记起6Ⅴ6的那些往事,那些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往日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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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VOA是《美国之音》广播的英文缩写。
2)BBC是《英国广播公司》的英文缩写。
3)DEUTSCHE WELLE是《德国之声》。
这支西屋6Ⅴ6现在的价格大约是三十美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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