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钢:《我在最黑暗的时候,写最光明的东西》
当年,两个20岁出头的学生写爱、写人情,似乎有其所难。“谁都没见过梁山伯与祝英台。可是,我们写的不仅仅是中国古代梁祝的爱情传说,更是在书写心中的爱情。”一生一世父子情
前不久,陈钢携小提琴家黄蒙拉、女中音歌唱家王维倩、女高音歌唱家王作欣和青年钢琴家薛颖佳,以“玫瑰与蝴蝶——陈钢和他的父亲陈歌辛的音乐奇缘”为题举办音乐会,在上海音乐厅重新转动出了老唱片中的上海味道。
为了这台音乐会,陈钢悉心准备良久。陈刚看了看本刊记者,笑言,对于你们年轻人来说,说起陈歌辛,或许不一定知道。但给你听几首歌曲,可能就唤醒你的记忆神经了。
随即,《玫瑰玫瑰我爱你》《花样的年华》《蔷薇处处开》《夜上海》等洋溢着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气息的旋律在音乐小屋中缓缓展开。一种久违了的舒心与感动在人的心底油然而生。父亲陈歌辛的鲜艳玫瑰和儿子陈钢的爱情蝴蝶,几乎成为了公众眼中这对音乐父子的代名词。
以通俗音乐闻名于世的陈歌辛,是陈钢的第一位音乐老师。在儿子陈钢的心中,父亲是阳光、热情、向上的。陈歌辛的爷爷是印度人,他继承了爷爷亚热带血统的浪漫情怀与乐观性情,却在反右中备受折腾,含冤病逝在安徽白茅岭的劳改农场。
陈钢是在“文革”中被关进牛棚,被打成脑震荡,但他心中依然存有坚定信念,向往阳光与自由。再多的困苦也不能阻碍他创作的**,他写下了《苗岭的早晨》:“我在最黑暗的时候,写最光明的东西,这就是我们的精神家园。现在年轻人常说‘郁闷’,写东西时没有精气神,这是一种信念的缺乏。”
在陈钢杂而不乱的写字桌上,有一幅他和荷兰爵士歌后劳拉·费琪的合影。去年,费琪在上海、香港等地举办个人音乐会,用中文演唱了《玫瑰玫瑰我爱你》。
“这是我听过最慢版本的《玫瑰玫瑰我爱你》,她在演唱会前,特地来到了我的工作室。”陈钢指指那台靠墙放置的钢琴,就是在这台钢琴旁,劳拉·费琪给陈钢一字一句地、用情歌风格缓慢地演绎起老上海。
“她的演唱,奔放、有力、别致,又是一种风格,想必我父亲知道了也会高兴。”陈钢浅浅地回忆道。费琪去香港开音乐会时,陈钢把老歌星姚莉也请到现场。这位上世纪40年代在上海第一个唱红“玫瑰”的歌星,被陈钢当场称为“中国第一玫瑰”,那一晚交汇着几代人情感的共同诉求,让人们尽享绵长的音乐之美。
陈钢认为,父亲和他这两代人,是通过不同的形式,把雅俗共赏的中国音乐共同推向了世界。他们的作品中,都充满了对爱、温暖、自由等人类共通价值的美好向往,所以才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和世界的认可。
《梁祝》的偶然与必然
时隔多年,陈钢对于当初创作成名曲《梁祝》的整个过程记忆犹新。少年**的陈钢,带有一些逆反心态,他14岁便“冒充”18岁青年去参军。同样的逆反心态,还表现在1958年,上海音乐学院管弦系大二学生何占豪找到陈钢共同创作时。
“我觉得自己写毕业作品要紧,没那么多的时间分心,而且管弦系感觉是业余搞创作,自己是专业的,哪能在一起合作呢?”直到他的作曲老师、时任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的丁善德表示,陈钢的毕业作品可以不写,他才欣然应允。
当时,上海音乐学院党委向全校师生提出“解放思想,大胆创作,以优异的成绩向国庆10周年献礼”的口号。两位富有浪漫**的青年学生,大胆放弃了条条框框的束缚,在纯情的年**始琢磨纯情的作品。
在那个特定历史阶段,想要把中国的才子佳人通过西方小提琴协奏曲的形式呈现出来,是需要一定胆魄的。《梁祝》的每一步好像是偶然又是必然,突破思想禁忌后的两个年轻人,如饥似渴地把中国传统戏曲越剧中的人性之爱倾注到了五线谱上。
1959年,《梁祝》在上海音乐学院贺绿汀音乐厅试奏后,同年5月27日下午3点在兰心大戏院正式亮相。从此,《梁祝》的翅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飞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
“凡是有太阳的地方,就有华人,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就有《梁祝》。”在《梁祝》五十余年的音符飘荡中,1997年7月2日,好莱坞碗型剧场的演出,让陈钢最为难忘。“正值香港回归祖国,《梁祝》的旋律响起,这是中国的交响音乐第一次在这个剧场演出。向中国喝彩的自豪感无以言表!”陈钢回忆。
《梁祝》的故事在中国已经流传1600多年,很多人认为这个故事不可信、不合理。“梁山伯作为一名聪明的秀才,边上一个漂亮女孩子陪了那么多年,还不知道,怎么可能呢?”陈钢摊手一笑。
和小说创作相同,作曲艺术是需要虚构的,但又是不能复制的。“作曲本身是很多种东西融合在一起诞生的产物,是超现实的、超**的。”陈钢认为,只有融会了全人类感情的事物,才能解释超越中国,传遍世界。
“可能,梁山伯身上带有傻里傻气的劲儿,但正是这样一种冒着傻气的爱情,才感动了聪明灵秀的祝英台。”陈钢觉得,《梁祝》的文化传承超越了现实,从而成为了一个爱情的符号。“中国人几千年来追逐的,不就是这种执着的、不朽的,带有一点儿傻里傻气的爱情吗?”
曾经有媒体安排陈钢去传说中梁山伯与祝英台生活过的草堂,想以此作为背景来录制他的专访节目,但被他拒绝了。陈钢说,他只希望有一台钢琴,让他感到,背后便是整个世界。
最终,他在杭州大剧院做了这个节目,坐在简简单单的钢琴面前,让他找到了和世界音乐对话的空间。“就像中国的传统戏剧《牡丹亭》,白先勇先生把它进行改良,让全世界的观众感受到了中国的古典爱情,《梁祝》中的爱情也是具备全球共通价值的。”
陈钢认为,爱情是全世界文艺题材的真正的、永恒的主旋律。当年,两个20岁出头的学生写爱、写人情,似乎有其所难。“谁都没见过梁山伯与祝英台。可是,我们写的不仅仅是中国古代梁祝的爱情传说,更是在书写心中的爱情。”陈钢说。
陈钢有一颗不老的童心,从他色彩丰富的工作室中可见一斑。
陈钢善于接受新鲜事物,有着翩翩君子的风度,戴着细细的金丝边眼镜,发型一丝不乱,举手投足之间,颇有王安忆长篇小说《长恨歌》中描述的上海“老克腊”之风,腔调考究而精致。
土生土长的上海人陈钢有他自己对海派文化的理解。他说,和中国古老而丰富的农耕文明不同,老上海体现着城市文明的活力:文化上有鲁迅和张爱玲;音乐上有第一个音乐学院、交响乐团和爵士乐团;绘画、出版、话剧、戏曲等行业各领**;在岁月的更替和战争的洗礼中,逐渐形成了特有的海派文化。“这个文明只有当时的上海才有,而且只有三四十年代有,也只有在那样的环境中,我父亲才创作出那么多耳熟能详的音乐作品来。”陈钢这样形容父亲的作品:“既是海派的,也是国际的。”
陈钢认为,解放后,在特定年代的同一化需求中,海派文化式微。但伴随着上海成为国际化大都市,海派文化和城市文明逐渐复苏,就更需要把海派文化的精华继承下来。
陈钢有次去德国演出,那个城市的老市长在表演结束后激动地表示,以前知道中国文化就是京剧,不知道中国还《梁祝》那么高水平的古典文化。
一曲《梁祝》,让人们认识了陈钢;也正是因为这一曲的空前成功,多少让陈钢之后创作的曲目受到“抑制”。其实,《梁祝》之后,陈钢一直在作曲,试图把中国音乐用交响乐的方式更好、更多地传递给世界。他的作品《苗岭的早晨》《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王昭君》等,都成为著名的中国小提琴音乐文献性作品。
陈钢希望能去各地举办《蝴蝶与玫瑰》《红色小提琴》音乐会,用音乐来重建属于中国、也是属于世界的海派文化。“上海是国际化大都会,也是现代城市文化的发源地和中国文化精英的集聚地。三四十年代的海派文化海纳百川、融入国际,希望今天的上海能找到城市的语言和灵魂,再度让世界为她的文化痴迷、疯狂。”
常年在音乐学院生活工作,陈钢对于现在孩子的音乐教育,有独到的见解。他发现,现在有些孩子学琴,不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而是被父母逼得没办法了,只好硬着头皮去弹、去考级。“把弹琴当作干活,不是一种艺术。”陈钢叹了口气。
陈钢说,现在上音乐学院的学生,有的就是混个**,专业课也不怎么去上,为了考级、为了拿奖,父母一家人齐上阵,为孩子找家教开小灶。“在现在的音乐教育体制下,付出了这么高的成本,一旦失败,将是全家人的悲哀。”
他一再强调,学艺术在最本质的东西上,如果违反了艺术,就是艺术教育、音乐教育的莫大悲哀。学艺术,首先要喜欢、爱上艺术,才能融进去,悟出来,真正弹出好的音乐来。
陈钢举例,比如傅聪,从小耳濡目染父亲傅雷的学问与艺术修养,在钢琴之路上走得潇洒自若、怡然大方。傅聪牢记父亲的临别赠言:“做人,做艺术家,做音乐家,最后才是钢琴家。”陈钢说:“如果仅仅是去表现音乐,就是和艺术不搭界的,是违反艺术规律的。”
他说,1917年蔡元培提出“美育救国”,这至今仍值得音乐教育界重视。“美育是形而上的东西,不能量化。艺术恰恰需要一些‘唯心’,也就是需要精神,需要境界。而这一切并不是苦练技法便可得到的。现在有的青年钢琴家很出挑,技术方面已经相当了得,但是,如果缺乏对于音乐真正的理解,恐怕就难以成为真正的钢琴大家。”
现在的陈钢,除了作曲和教学外,还迷上了写作。他人缘好、口碑佳,他把和朋友们的交往写成了散文集《协奏曲——陈钢和他的朋友们》。和音乐一样,他把写作当成艺术创作来对待。
陈钢的文章,读来文笔娴熟、有趣耐读、张弛有度。他说,行文如作曲,“乐曲是感情流的波影,而随笔只凭兴感的联络求得。”
他13岁写出第一篇短篇小说《长脚归来兮》。这么多年过去了,文学仍是他对音乐的补充,也是他除“A弦”之外,另一根发出奇声绝响的弦。在这根弦上,陈钢发现了一个与音乐同样宽广的表情天地,在这里,“格子似乎霍地破纸而出,跳上了五线谱,谱写出一曲曲无音歌,发出那咯咯作响的文字音响。”
他说,无论是古典音乐、现代音乐还是流行音乐,只要是好听的音乐他都爱听。父亲的好朋友丁聪在世时,曾给他画过一幅《第三只耳朵听音乐》,图上,他愣是比常人多长出一只耳朵来,笑呵呵地,憨态可掬。
出版的《我为大师画素描——李岚清素描作品集》里也有一幅画,画的是他父亲陈歌辛。寥寥数笔,一位在黑暗中不忘光明的艺术家形象跃然纸上。落款处,有这样的题词:“通俗歌曲大作家,粉丝无数歌星忙。玫瑰玫瑰我爱你,中外歌星都爱唱。”
在有限的生命里,音符写就的人生是无限的。陈歌辛、陈钢父子的乐坛奇迹,将伴随着属于他们各自的音乐领域,历久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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