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世界吃惊的是,格伦·古尔德在音乐会演出生涯近乎到达顶峰时突然自动退出。那是1964年,他还不满32岁。他宣称自己厌倦了音乐会钢琴家的旅行演出生活,从此以后不再登台进行公开演奏。他说,相对于音乐会舞台,他更喜欢“像母亲子宫一样宁静的录音室”,他和录音话筒之间产生了一种难舍难分的“恋情”。他甚至断言,现代录音技术已彻底改变了以往作曲家、表演家和听者之间的关系,唱片有可能从根本上替代音乐会的功能。到2000年,音乐会也许将不复存在。因此他更乐意挖掘20世纪技术时代的音乐潜能,而不愿继续忍受商业化音乐会演出对精神和体能的压迫。当格伦·古尔德在洛杉矶鞠躬告别时,起初,没有几个人相信他。人们认为那是年轻人喜欢信口开河的通病。谁也不会想到,他再也没有回到公众舞台上来—古尔德彻底放弃了音乐会。十八年。格伦·古尔德固执地回绝了一切演出邀请,直至去世。他成了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到目前惟一一个只灌唱片、不开音乐会的钢琴家。他自己后来也从不出席音乐会,只呆在家里听唱片。
格伦·古尔德自称是“最后一个清教徒”,只对音乐以及与音乐有关的精神世界发生兴趣。他离群索居,终身未娶,不让任何人走进他的私生活。在他多伦多的公寓中,散乱着各种各样的书籍、乐谱、唱片、纸片和文稿。他曾自嘲说,他的住处即使在最整洁的时候,也像一场龙卷风刚刚横扫而过。有趣的是,他能够迅速找到他所需要的任何东西。虽然从表面看,他的生活杂乱无序,但实际上他控制着自己的全部生活。由于摆脱了外界的一切干扰,他能够一心一意地从事他所真正喜欢的事情,也能够拒绝一切他认为有害无益的事情。他喜欢读书、音乐、历史、文学、宗教、哲学,无所不包。他也喜欢散步,经常牵着他宠爱的小狗在乡间树林和池塘边沉思。但他拒绝采访,除非他自己设计所有问题和回答,并事先把所有过程全部一个字不少地写下来。1974年,他甚至发表了一篇自己对自己的采访报道,题目叫“格伦·古尔德就格伦·古尔德采访格伦·古尔德”。他拒绝乘坐飞机,就像他拒绝举行公开演奏会一样坚决。
格伦·古尔德是个天才,这毫无疑问。他自己比谁都更加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通过特殊的方式,他小心地保护了自己的天才,而且通过认真的修炼不断地发展并超越自己的天才。1955年和1981年的巴赫《戈尔德堡变奏曲》两次录音版本是他这种发展和超越的最好标记。前者富于活力,后者沉静内省,它们是格伦·古尔德早年与晚年时不同音乐观念与人生哲学的生动写照。他的非正统曲目表明,他无意取悦传统类型的听众。他对音乐会机制的抵抗更进一步体现出他的理想主义姿态。在他自己有意设定的孤寂中,他读书、读谱、思索、奏乐、听乐、录音、写作、交谈、编辑、合成……他全面掌握了音乐录音的技术机关,对现代技术为音乐所提供的创作空间报以超人的热情。出于他对广播电视的音乐和艺术潜能的关注,他又投入大量精力制作了有关音乐和人类孤独的广播文献作品。他曾严肃地考虑从事作曲的可能,晚年还试图通过乐队来实现自己的演绎想象。格伦·古尔德那永不安宁的心智从来没有停止过向未知领域的探索,直到生命的终结。没有人要他这样做,只是他内心中那神秘莫测的渴望与不可遏制的原动力。
格伦·古尔德已经成为二十世纪音乐生活的重要一章。他的乖张举止和怪僻言行同他的杰出成就和敏锐思想一道,构成了独一无二的古尔德人格与风格。他最终成为了一个艺术圣徒。他向人们昭示,一个音乐家可以在怎样的程度上超越限制而修炼成为一个深邃的智者;一个艺术家在现代商业社会的压力下,能够以怎样的方式和态度面对自我和大众。
1992年,已买下CBS的Sony公司为纪念格伦·古尔德逝世十周年,特意推出了有史以来内容最为全面和丰富的格伦·古尔德专辑系列(The Glenn Gould Edition),其中包含近百张CD和十张LD。一时间,在全球内掀起了大规模的“古尔德风潮”。
一九九三年,格伦·古尔德告别人世十载有余,加拿大导演François Girard拍出一部半纪实半虚构的电影《古尔德三十二象》(Thirty Two Short Films About Glenn Gould,或译《关于格伦·尔德的三十二则短片》),向这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钢琴家致敬。
有趣的是,这部半纪实半虚构的电影中,格伦·古尔德本人倒一直没露面(哪怕是插入他生前拍摄的影像片段)。但实际上,于无形中,透过他演奏的一段段音乐,格伦·古尔德自始至终都与观众同在。饰演格伦·古尔德的Colm Feore不知何方神圣,与真正的格伦·古尔德颇为神似。他表现格伦·古尔德弹奏钢琴亦蛮有兴味,并非通常依样画葫芦那般再现,而是代之以抽象写意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倒挺符合格伦·古尔德演奏时的精神状态,看似狂喜不羁,实则深刻内敛,心中自有分寸,亦让我想起他少年老成的自许:“许多作曲家也许想办法活到一百零六岁,而我自己则准备在三十岁时就进入悠闲老成的深秋状态。”
其实,格伦·古尔德弹琴时的触键方式非常独特,手背与琴键持平或略低,他坐的琴凳离地面亦不到四十厘米,可能只有他才觉得舒服。如果演员过分拘泥于写实,反而让观众感到有欠自然。
除开演员表演与真实回忆,电影再现格伦·古尔德的音乐世界一如音乐本身的缥缈与写意。衬以格伦·古尔德的演奏,一会儿是一组不断变幻的圆形抽象图案,或是随着音乐颤抖一如心脏跳动的示波频率,一会儿又是一粒粒五颜六色的药丸特写(格伦·古尔德服用镇静剂不辍,这亦是他一大怪癖),镜头甚至探入钢琴中去捕捉转瞬即逝的音符……这些手法今天当然不新鲜。然回头再看,以抽象图型与色块表现音乐,格伦·古尔德七十年代初制作的系列电视片《我们时代的音乐》(Music In Our Time)就已用过,电影制作者不过借此向大师略表敬意耳。顺便提一下,这位隐士型的钢琴家,从来不排斥技术。上世纪的音乐家中,格伦·古尔德留下的影像资料,惟有卡拉扬堪与比肩。
正如他自己所言,格伦·古尔德以音乐向所有时代述说,他不仅创造自己的时间组合丰富了时代,亦拒绝接受时间规范所强加的任何限制。电影结尾的旁白意味深长——一九七七年秋,美国两艘旅行者号太空船离开地球,为人类探寻天外生命。在地球人为外星人准备的礼物中,就有格伦·古尔德演奏的一段巴赫序曲。据说,那两艘太空船分别在一九八七年和一九八九年告别太阳系,蜉游于浩瀚的宇宙。古尔德的琴音,真应了那句老话: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