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神”与“酒神”、喜剧与悲剧的彷徨者和勇敢、智慧的游戏者
“如果我敢说起我自己,那么我的一生,是在雕塑上的两大倾向—菲狄阿斯与米开朗基罗中间的彷徨者。” —罗丹《罗丹艺术论》
按照尼采的解释,日神的光辉映照世间万物,为世界万物营造出美丽的外观与梦幻般的境界;给人们的感觉是:“只有一种丰满的乃至凯旋的生存在向我们说话”,“这个漂浮于甜蜜‘官能’的理想形象,都在向着他们微笑”。从而淡化或掩盖了人生的悲剧本质。日神精神是“梦”,使人们热衷于短暂的人生欢乐,而忽略了对于世界与人生真实面目的探究;酒神精神是“醉”,表现为世俗生活中人们在酣醉状态下纵情宣泄的那种悲剧性情绪。它力求冲破外观美的梦幻,去贴近和把握事物本体的真实,直面悲剧的人生,以探求永恒超脱人生的途径。
日神精神“让人带着深刻的喜悦和愉快”感受着梦的景象,表现为个体的人借外观的幻觉自我肯定的冲动,生发“优美”的审美功能,体现于古希腊罗马的造型艺术与荷马史诗之中。而酒神精神则表现为“个体事物崩溃之时,人的内心深层的天性中升起的充满幸福的狂喜”,亦即是个体的人自我否定而复归现实世界的冲动。它生发出“壮美”的审美功能,体现于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和但丁《神曲》中。而这两种艺术冲动的对立统一中,就形成了悲剧。
神的形象消失了,科学技术的进步促使人类摆脱了对自然中超乎感觉和耳目所不能见的事物的畏惧;伴随着人的觉醒和挣扎、宗教神权的瓦解,人的创造力和尊严得到肯定。“静穆得庄严”、“抗争得伟大”,菲狄阿斯和米开朗基罗所处的那两个理想艺术的时代已经远去,罗丹生活在混合着快乐与悲哀的现实,他彷徨在两者之间,汲取着传统的宝藏,希望寻找到现实的答案。
《吻》
“罗丹表现的既不是《神曲》中的某个章节,也不是自己的爱情经历,而是一种升华了的普遍的人类情感。” —李勇《世界雕塑史话》
一对情侣拥抱热吻的瞬间情景表达了一种升华了的普遍的人类情感,既切合爱情这一题材,又有深刻的寓意。
“人们以为我们的生命只在感觉,故外在世界于我们已够。他们当我们如儿童般摆弄着灿烂的颜色和美丽的形象,如玩泥娃一样……我们是被误解了。线条与色彩之于我们,只是隐藏的现实的象征。在外表之外,我们的目光一直射到精神上,我们把轮廓再现出来的时候,我们已以精神的内涵充实它们了。” —罗丹《罗丹艺术论》
在热吻的瞬间,双方都达到了忘我的境界,他们有着默契的配合,有心灵的交流,有亲昵的举动;但两个急喘着的肉体似乎已预感到他们的灵魂所要求的结合在事实上的不可能。
美丽的外观与梦幻般的境界并不能淡化或掩盖人生的悲剧本质。日神的“优美”下彷徨着酒神的“壮美”。
“奥古斯特站在他那两尊雕像之间,一言不发,极力想摆出一副冷静的面孔,可是心里却情绪沸腾。他在展厅中审视着他的这两件作品:心想:《吻》是本次沙龙中雕塑效果最好,富有吸引力的作品,而《巴尔扎克》则是他艺术成就的巅峰。”(1898年4月沙龙展) —沈西锋《罗丹 人体雕塑大师的情欲世界》
“总统向罗丹走去时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奥古斯特向总统先生鞠了一躬,法利埃总统对奥古斯特说《吻》很迷人,可是却故意不谈《巴尔扎克》,就好像这座雕像不存在一般,其否定态度显而易见。这是一次新的打击。雕像引来大批愤恨者,成为嘲笑的目标,人们高喊:‘你应该感到耻辱……应该砸烂它……太粗俗……法兰西的耻辱’。” —同上
在安全,财富,人口,享受,繁荣,美丽的或者有益的发明逐渐增加的时候,肤浅的快乐是时代的主题,群众快乐的境遇决定他们的心情,使他们只喜欢完美趣味的作品。他们排斥缺陷趣味的作品,无论它被表现得如何精彩,对制作这种作品的艺术家不是责备,便是冷淡。
“无疑地,在太残酷的真理面前,一般人是站不住的。” —罗丹《罗丹艺术论》
《巴尔扎克》这个被伟大景象所激动着的天才,饱含怜悯地叙述着他笔下的人间疾苦,在抖擞破衣里悸伏着震撼着的病体,把他困顿得入于迷茫昏昧的睡态,而判罚他一生因疲于偿还债务而写作不休。
当时的法国社会两极分化,资产阶级占据着生产资料,他们贪婪无度、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代表着统治阶级的沙龙艺术追求表面形式的典雅和激情;大量失业的农民游离在城市的边缘,许多艺术家已经尝试着地去描绘他们的现实生活。
罗丹由默默无闻的平民一跃成为统治阶级上层建筑的一员和闪耀的明星后,生存的压力(资产阶级是他的艺术作品的购买者,他们给了他金钱和名誉)迫使他不得不做一些妥协(部分作品满足统治阶级的艺术消费欲望,合乎他们的审美趣味),内心无法平息的对现实的批判精神、对人间疾苦的思考、对人世间的痛苦与压力的反抗、个人意志与力量的张扬注定了他与那个时代产生摩擦并为之付出代价。
他成了理想最痛苦的罪人和现实最不幸的审判者,然而矛盾走向糅合直至和谐,罗丹开始了勇敢智者的游戏。
《吻》之所以受到人们的称赞,大概也就是因为它的外表满足了群众快乐、完美的审美趣味,对爱情的表现成为人们心目中最容易接受的形式而已,可贵的是《吻》正是罗丹向人们展示了一个悲剧的现实;对于那些夸夸其谈、胸无点墨的沙龙评论家和贪婪、纵欲无度的资产阶级来说,当然像谜一样,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