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4日迪图瓦指挥费城管弦乐团 小提琴独奏：施丹巴赫 （图片由王小京拍摄）
一、迪图瓦的冲动
5月4日晚上无论坐在国大音乐厅的东南西北还是楼上楼下你都不会三心二意，更不会无动于衷。视觉方面，上半场站在舞台中央的一袭深褐色的褶皱长裙，以一身上白下黑的素女装束走到池座坐下来听下半场的施丹巴赫带给你的是赏心悦目；听觉方面，上半场的第一首曲目先声夺人，下半场自始至终都是肆无忌惮的高潮迭起，远远胜过音乐会前夕那一次瓢泼的雷阵雨。
事先看音乐会的曲目就知道这将是一场音响上的饕餮盛宴，但在尚未具体感知之前却想象不出西式大餐餐具的奢华，尤其是下半场舞台上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俨然一片刀光剑影剑拔弩张，虽然擅长此道的迪图瓦并没有张牙舞爪，但他却煽动那些乐器做了一笔利益最大化的生意，被策励或者被“激怒”的人们都很冲动，冲动的代价就是疯狂的呼喊与掌声，昨天晚上的音乐厅，自上而下或者自下而上，都满是喧嚣。
只有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里没有夸张，虽然这是柴可夫斯基的方法论所决定的，但瘦小孱弱的施丹巴赫即使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是女式的，好在与前年哈恩与温哥华交响乐团的小协相比，施丹巴赫在名气上和演奏上都没有服输。她有她的圆心，也有她的切入点，在那些浩如烟海的教科书式的经典演绎面前，不独辟蹊径和不独树一帜都只能是一种后果，那就是循规蹈矩了无新意。岂能尽如人意，但愿无愧我心，在当代的已经成名小提琴家里我估计有一部分人是抱持着此种心态的（已经成名的另一部分人喜欢标新立异），施丹巴赫可能就是这种心态中的一位。其实她的小提琴并不适合老柴，她的第一乐章听起来比较迟缓，第三乐章的运弓也自有主张，但这些都不重要，从昨晚的整体表现来看，她不可能做到让挑剔的听觉心服口服，但她带给我们的却是美感，她与乐队的配合也恰到好处，虽然年轻，但舞台经验已足够丰富，她的第二乐章就像她的笑容一样可爱。
最近一段时间我总是经历着在音乐情感上的大起大落，无论是音乐会上的爆炒和煲汤，还是看DVD时十分显著的明暗对比，昨天晚上的费城管弦又一次刺激了我近期的世界观。第一曲柏辽兹《罗马狂欢节》序曲中的弦乐相当甜美，但整场音乐会却并不以乐队左侧的弦乐为主，在下半场拉赫玛尼诺夫的《交响舞曲》和拉威尔的《圆舞曲》中，小号首席、单簧管和双簧管首席以及原本在纽约爱乐担任副首席现在费城做大提首席的倪海叶所担纲的独奏都不仅仅是象征性的。弦乐可以表达出情感中的感伤，却交待不清楚忧郁的神秘与本源，尤其是某些突如其来的怪诞，只有小号和铜管的代言才最为真实。《交响舞曲》中的很多变奏和强奏都代表了一种取向，正是因为铜管的鲜明和独特，才能够淋漓尽致地把那些取向表现出来，如若稍有不慎，惆怅就会变得更加迷茫。费城的铜管昨天晚上很鲜明，他们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但也清楚自己的责任，让暴风雨适可而止。
震耳欲聋的一曲交响舞曲之后，拉威尔的《圆舞曲》也是振聋发聩，本来希望以类似女人的步态走回后台的迪图瓦在返场的时候能够拿出来几许女性的温柔（哪怕是一点一滴），但他在《交响舞曲》和《圆舞曲》势如破竹的气势之下，单单又把拉威尔《达芙妮与克洛埃》组曲中的喧闹与群舞单挑了出来，他既不给你晨曦的静谧，也不给你原野的牧歌，更不给你迷人的爱情，所以说，如果你希望体验心旷神怡或者心如止水的意境，就绝对不要选择这场音乐会，因为它带给你的是心头撞鹿和心有余悸。
《交响舞曲》是拉赫玛尼诺夫在70年前的1940年为费城管弦而写的，首演也是在费城举行的，昨天的《交响舞曲》由费城管弦在北京演奏，算作是音乐会里一个很有纪念意义的事件。但这一次迪图瓦在北京却忽略了温柔，在细节上带不来诗情画意的一缕春风，他选择的曲目除了老柴小协的第二乐章之外，其他的都不太冷静，大部分都狂放得野蛮和粗野。5号晚上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也决然不是“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与海丁克和阿巴多在这个音乐厅里带来的效果相比，迪图瓦带个我们更多的不是感动，而是冲动。
二、迪图瓦的感动
精彩布局，完美收官。昨天是冲动，今天是感动。
4号晚上我基本是在被甲亢的状态，下半场之后的返场曲目我由衷地希望听到柔软，但迪图瓦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人亢进和兴奋，以至于听不到费城管弦更多的细节。5月5号的进程则截然不同，这也是我事先根本就没有料想到的，今天是酝酿，是一首回旋曲式，是循序渐进会当凌绝顶之后的举目四望，我看到了一道倾盆大雨之后挂在天际的虹。
《春之祭》中长笛营造的春天十分透明，他们与上半场《火鸟》组曲中的长笛前后呼应，唤起了你来我往的神奇的想象力。《火鸟》中的女圆号首席堪称上半场的天使，她复述长笛的曲调，又把长笛的欲言又止化作感召的动机，她的吹奏浑然天成几无瑕疵，把斯特拉文斯基意欲通过圆号表述的公主形象完美地展现开来，能让听者联想到春天的祭奠原来就是火鸟舞蹈之后出场的那位公主。今天的上半场按音乐语言来说是恐怖的，但在音乐表现上却玲珑剔透，弦乐和木管的对位效果让荒原变成了草原，让狰狞变成了收敛，迪图瓦很好地把握了几种互不相干的对立情感的穿插过渡，让管乐声部所代表的魔王和弦乐声部所象征的火鸟都在不事张扬的前提下恰到火候。上半场的《火鸟》被迪图瓦处理的比较绵软，也是两场音乐会里最温柔的一次暖场，如果说今天迪图瓦带给我们的是感动，有很多因素和很多成分是来自上半场的。
前几天看“东北王老四”牧师的一个DVD片子，他在第一次接触基督教并在尚未了解教义的情况下信誓旦旦地说过“主啊，我愿意把我的身体先给你作为活祭，”《春之祭》之中的献祭，少女的金蛇狂舞其实就是一种别样的活祭，迪图瓦和费城在表现这种热烈的、疯狂的、粗犷的和被动的情绪的时候，并不是点到为止，而是让各种乐器极尽其能事，于是大提琴和小提琴的集体性十分缜密的顿弓和擦弦、从中提琴开始的各个声部首席的相继的独奏等等，都将其寓意的人或物立体化起来。今晚的大提首席不愠不火，虽然迪图瓦的面庞基本上是朝向乐团左侧的，但大提琴声部在她的引领之下的主要仪式都强调了供奉的悲壮色彩。
费城管弦人才济济，昨天的双管和三管编制今天摇身一变成四管和五管，下半场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最为壮观，9支圆号的一字排开耀武扬威，以他们为代表，我们看到了比芝加哥交响乐团还要威风凛凛的铜管大军，5支小号、4支长号、2支大号的组合还远远不够，在木管组竟然是4支长笛1支短笛3支单簧管2支低音单簧管，如果换成昨天的曲目定将一鼓作气力挽狂澜改朝换代扭转乾坤。《春之祭》的第一部分结束的时候，管乐和弦乐的声音在音乐厅以光速运行，从舞台上弹射出去，又被遥控装置迅即回收，我被那个惊天动地的回响征服得目瞪口呆，也觉得昨天的冲动是为今天的加速度进行的累积，用惊涛拍岸和波澜壮阔都形容不了那个灿烂的音场，只感觉天很辽阔，地很宽广，连马勒的器乐也不得不俯首称臣了。
也许，这是迪图瓦在中国以往的音乐会里表现最好的一次，因为他并非不懂得如何让人们感动。当返场的西贝柳斯的《忧郁圆舞曲》的曲调一起，我就知道昨天我的价值观犯错了，本来我是非常指望昨天的返场是今晚的这种轻柔与和缓的面目，但我忽视了两天的大席在昨天晚上只是一个中场，今天的《忧郁圆舞曲》才是食谱中的最后一道，这是西点师刻意准备的看似色泽恬淡实则甘美浓郁的甜品，除了波尔多干红和智利干白，还有几瓶魁北克省圣·劳伦斯湖畔出产的最著名的冰酒。所有的弦乐都在发酵着新酒，只有长笛首席和单簧管首席在充当着橡木塞，当那些昨夜和今晚曾经歇斯底里的铜管们面壁十年图破壁的时候，我心目中最希望听到的结局听到了。以柔克刚，刚柔相济，这是我心目中的音乐会程式，我感谢迪图瓦能够满足我的心愿，让一场完美的音乐会除了嘹亮和激昂，还有“一泓清可沁诗脾”的感人之处，所以，如果仅仅听昨天一场的费城，将会是片面的，而听完北京两场的费城，你会看到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美国乐团的真正实力。
换想一下，如果第一场音乐会来的是阿格里奇，上半场又是原定曲目的拉威尔钢协，第一和第三乐章预示下半场的《圆舞曲》，阿格里奇半老徐娘的手指老当益壮，再加上一日夫妻百日恩的特殊眼神相互对视，那么第一场音乐会将会冲动到何种情形？爆棚是肯定的了，迪图瓦的费城牛气冲天，尽管第二乐章美不胜收，他们也会在作为前夫的现任领导者（不管是否还有权威）的淫威之下，给前妇的阿格里奇一记重锤。
有了冲动，有了感动，动态和动感就十足了。在北京的两场演出一文一武一张一弛抑扬顿挫错落有致，尽管亢奋多了些，但只要是有温情，就把那些亢奋当做烤架下的桃木吧，熊熊烈焰，为美味服务，今晚的曲目，是比前门的全聚德更加诱人的南新仓的大董烤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