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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歌”圣手——贝尔纳·德·汪达杜尔
普希金曾满怀钦慕地说:“12世纪,在炎炎当午的法兰西的天空下,回响着普罗旺斯方言的韵律,听来极其悦耳。这是行吟诗人在引吭高歌,为他们的诗歌想出各式各样的变体,用难度极高的形式环绕着诗歌的韵律……”这里普希金描绘的就是普罗旺斯抒情诗。
普罗旺斯抒情诗约产生于11世纪末12世纪初的法国南部,当时这一区域经济发达,社会富庶,文化繁荣。恩格斯曾说,南方法兰西“不仅辉煌地发展了中世纪生活的一个阶段,甚至使古希腊文明在中世纪末期回光返照”。在这一高度发展的社会中,产生了一种新型的诗歌,史称普罗旺斯抒情诗。普罗旺斯抒情诗曾盛极一时,“当时对拉丁语系各民族,甚至对德国人和英国人都是望尘莫及的范例”(恩格斯语),并强有力地影响了周边国家如德、意、西等国的诗歌。普罗旺斯诗歌大约延续了两百年。在这两百来年间产生了一批重要诗人,其中最著名、最受人们欢迎者当属贝尔纳?德?汪达杜尔(Bernard de Ventadour)。
汪达杜尔是最伟大的“特鲁巴多”(trobador)之一。特鲁巴多(法语为“troubadour”),即普罗旺斯抒情诗人,它源于奥克语动词“trobar”,意即“发现”、“找寻”;在汉语中“trobador”一般译为“行吟诗人”或“游吟诗人”;这里直译为“特鲁巴多”。汪达杜尔虽是最伟大的特鲁巴多之一,但他的生平细节却鲜为人知。他大约出生于1130年代或1140年代早期,据他13世纪的“小传”说,诗人的父母是汪达杜尔城堡的清洁工,贝尔纳自小就显露出诗歌和音乐方面的巨大才能,因而被子爵选中作为特鲁巴多培养。但不曾想贝尔纳同子爵的妻子发生了爱情,为之写了许多歌曲。愉快的日子突然中断了,一天,子爵发现这个年轻人正和他的妻子躺在一起。贝尔纳被赶出城堡。之后他浪迹各地。不久,贝尔纳勇敢地向阿基坦的埃莉诺——当时西欧最伟大的艺术保护人——自荐。埃莉诺友好地接待了这位诗人,并很快为他的艺术天赋所吸引,他们双双坠入爱河。贝尔纳创作了大量有关于她的歌曲。但是后来埃莉诺再嫁亨利二世,离开法国前往英格兰。贝尔纳为她伤心至极,遂遁入代隆的修道院(Cistercian Abbey at Dalon),了却残生。
这就是贝尔纳的“小传”(vida)。所谓“小传”,即特鲁巴多的生平简介,最早为13世纪人所编撰,常根据诗人的艺术情调来描写其生活,事实与虚构并存。贝尔纳的“小传”中无疑包含着渲染和浪漫化的成分,尤其是他和埃莉诺的爱情。但也并非完全捕风捉影。有证据表明,汪达杜尔至少去过一次英格兰。他有一首诗歌名为《此刻我没有歌唱的愿望》,从结尾献诗可知,诗人曾把它献给英王亨利二世;在另一首著名的“情歌”《我的心充满欢喜》中汪达杜尔唱道:“我的心满怀着爱,/直奔向她之所在,/她远在千里,/我犹羁于法兰西……”这首诗被后人解释作是诗人因埃莉诺离开法国前往英格兰而作。著名音乐史家保罗?亨利?朗在其名著《西方文明中的音乐》中也说道:“大约12世纪中叶,贝尔纳?德?汪达杜尔出现在英格兰。自此以后,普罗旺斯抒情诗中就经常涉及金雀花家族。”由此可见,贝尔纳和埃莉诺的故事并非完全虚构。
汪达杜尔现存诗歌约45首,几乎全部都是“情歌”。但这里的“情歌”并非等同于现今泛泛而称的情歌,而是一个特有名词,在中古普罗旺斯语(奥克语)中为“canso”。 “情歌”,是普罗旺斯抒情诗中最重要的一种式样,在现存的2500多首普罗旺斯抒情诗中,约有1000首情歌,占总数的40%;“情歌”主要抒写的就是著名的“典雅爱情”(amourcourtois)。那么究竟何谓 “典雅爱情”?鉴于它巨大的知名度,这里有必要做一绍介。典雅爱情,简单说来就是生活于宫廷圈子的 “情人”(lover)对贵妇的爱情。作为一术语,它最早是由19世纪法国著名罗曼语文学研究专家加斯东?帕里斯(Gaston Paris)提出的。他在一篇论述克雷蒂安?德?特罗阿的 《朗斯洛》的文章中使用了这一术语,用来指称在骑士文学中所出现的一种新的情感主题,并将其特征概括为四点:1.它是非法的,因而它必须隐秘;它包括肉体上的完全献身;2.它体现于男方对女方的服从: 他视自己为贵妇人的仆从,并尽力满足女主人的愿望;3.它要求男人努力使自己变得更加完美,以赢得贵妇的青睐;4.它是“一门艺术、一门科学、一种美德”,相爱的情侣必须掌握其规则。后来英国著名中世纪学者C.S.刘易斯又对之做了进一步的研究、阐释。在他那部影响巨大的名著《爱之寓言——中世纪传统研究》中,将其特征概括为:谦卑(Humility)、高雅风度(Courtesy)、私通(Adultery)和爱情崇拜(Religion of Love)。自此,“典雅爱情”(或许译为“宫廷爱情”更可取)便成为中世纪文学,甚至社会、历史、文化研究中广泛使用的术语。
“情歌”主要抒写的就是这种情人对贵妇的“宫廷爱情”。汪达杜尔是最著名的情歌诗人,他凭借着丰富的诗的想象力和精湛的技艺,大大拓展了前人有限的形式和主题,为情歌赢得了巨大声誉。《当我看见云雀》是他最著名的“情歌”,也是中世纪最为人们传唱的世俗爱情歌曲之一,歌中唱道:“当我看见云雀欢快地/用翅膀击打着太阳光,/因那涌入心中的喜乐/直至疲惫,昏晕而下降。/啊!一股巨大的嫉羡/攫取了我——对眼见的任何欣悦。/我惊异我的心在那瞬间/为何没有因渴望而熔化……//唉,我本以为对爱知晓很多/但其实我对它知之甚少!/因为我不能自禁地爱她/她却从未好意相报。/我整个的心灵,我自己,/她和整个世界,都被她拿去,/当她从我这儿把自己也带走时,/留给我的就仅余渴念和一颗思慕之心……”(文中所引贝尔纳?德?汪达杜尔的诗歌为笔者所译,见2011年《中国诗歌》。)
歌中,“诗人—情人”由云雀的欢快联想到自己爱情的失意,两相对比,愈加彰显了内心的苦痛。“诗人”用整个儿的心灵去爱他的“贵妇”(midons),希望赢得其垂爱、青睐,但她总是表现冷淡,或拒绝,或无动于衷,未能以爱报爱:“她却从未好意相报……”多么令人心痛!相互分享爱之愉悦的理想与单相思的处境之间形成一种张力、一种矛盾——这甚至成了后来“情歌”的一种模式。汪达杜尔的很多诗歌都是如此,例如他的另一首情歌云:“伊拒绝施我以情/我对伊犹存情义……我寄良愿于伊/伊却鲜赠佳音……”
在这首诗中,这一矛盾甚至最后发展为决裂:“既然祈祷、仁慈和我拥有的权利/对我都没什么帮助,/既然 ‘我爱她’并不令她欣喜/此话我将永不再向她倾诉!/我离她而去,自此放弃;/她既毁了我,我就报之以死亡,/她既不挽留我,我就远离,/一个痛苦的人,背井离乡,不知去往何方。//我走了,一个痛苦的人,不知去往何方。/特里斯坦,你将不会再有我的音信。/从今,停止歌唱,/诀别欢乐和爱情。”
“诗人”倾心相与,却得不到任何回报。于是“诗人”决意放弃,并远行。这里貌似决然,实则是一种无可奈何,内心里是一种依依留恋。他多么希望他的贵妇能将他挽留,哪怕仅有一些难舍的表示……然而她却漠然无语!
在最后的“托尔纳达”(tornada)中,“诗人”直接向特里斯坦讲话,更将这种悲情提升到另一高度。
特里斯坦是骑士文学中最著名的形象之一,他与伊瑟的恋爱感人至深,被誉为世界文学中曾创造的最美好的爱情故事之一,曾广泛流传于欧洲与后世,甚至大音乐家瓦格纳在1865 年把它改写成歌剧——这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它讲述的就是特里斯坦和伊瑟那“生相爱,死相随”的动人故事:
特里斯坦代马克国王向爱尔兰公主伊瑟求婚,得到了应允。但不幸的是,二人在归国途中误饮爱情饮剂,于是产生了不可遏制的爱情。二人不时秘密幽会。后来马克国王终于发现了他们的私情。特里斯坦不得不离开伊瑟,远走他乡。但他无论走到哪里,总是思念着伊瑟;甚至后来娶了“玉手伊瑟”仍不能忘情于金发伊瑟。一次在战斗中特里斯坦受了致命伤,只有伊瑟能治愈他。王后得到消息后立即赶来。此前约定,若伊瑟应邀前来,船上就挂白帆;否则挂黑帆。当船驶回时,玉手伊瑟因嫉妒便告诉特里斯坦,船上挂的是黑帆。特里斯坦悲痛而死。伊瑟赶到,看到特里斯坦已死,便抱着他,“身体对着身体,嘴唇对着嘴唇”,悲伤而逝。死后两人被葬在毗邻的地方。从特里斯坦的墓中长出一根连理枝,一直延伸至伊瑟的墓中。
这就是特里斯坦和伊瑟的故事。
这里汪达杜尔引出特里斯坦,或许是一种类比暗示,一种同病相怜:二人都是倾心恋着别人的王后。这种爱中包含了多少艰辛、苦楚……在这一方面,二人似难兄难弟。其实贝尔纳不只在此诗中提到特里斯坦,他的另一首情歌云:“爱情引我至苦海,/喜少悲多萦绕胸怀;/如同特里斯坦钟爱/金发伊瑟,死结同心。”“诗人”对爱情的忠诚与特里斯坦相仿;但与之不同的是,“诗人”虽倾心相与,但对方却不为动,不领其情。两相对照,愈显凄惋。
《当我看见云雀》是汪达杜尔最著名的“情歌”,不仅情感真挚,诗意浓郁,而且音韵和谐、旋律优美:它用八音节诗体写成,每行八个音节,每个诗节(除托尔纳达外。托尔纳达,即普罗旺斯抒情诗最后的短诗节,一般是作为临别赠言直接对某个现实中的或虚构的人物讲话)八行,韵式为ababcdcd,调式I,诗歌的开头和结束都在D音上……其旋律之优美,曾激起时人用4种语言为它填词传唱,是当时最著名的创作之一。
作为最伟大的特鲁巴多之一,汪达杜尔凭借着丰富的诗的想象力和精湛的技艺,第一次形成了“情歌”的经典格式:他创造了“诗人—情人”(poet-lover)的角色,在宫廷理想的客观性和诗人体验的主观性之间制造了一种对立,在相互分享爱与欲望的主观愿望和谦卑的单相思的情人的真实处境之间形成了一种张力,从而为后世所有在这一领域写作的诗人提供了范例。
汪达杜尔是普罗旺斯抒情诗开始走向繁荣的标志,在他稍后涌现出一批著名的特鲁巴多,如博内尔(Giraut de Borneil)、奥然迦(Raimbaut d’Orange)、波恩(Bertran de Born)、达尼埃尔(Arnaut Daniel),等等,从而把普罗旺斯抒情诗推向全面的成熟与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