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聽過鋼琴巨擘李希特(Sviatoslav Richter)演奏者,都必須承認這是不折不扣的音樂巨人。其曲目何其廣泛,音樂能放能收,指下無所不能。
然而在一場音樂會出現嚴重記憶失誤後,如此巍峨巨人卻決定,從此不再背譜演奏。
看譜彈琴其實不是禁忌。追溯音樂史,西方最早以「看譜」與「不看譜」區分嚴肅作品和即興演看譜彈琴其實不是禁忌。追溯音樂史,西方最早以「看譜」與「不看譜」區分嚴肅作品和即興演奏,後來才演變成鋼琴演奏一律背譜。不過自二十世紀後半以降,愈來愈多音樂家開始拋棄這個傳統。美國鋼琴家古德(Richard Goode)就一向看譜,即將來台演出的法國名家薩洛(Alexandre Tharaud)更以此聞名—但或許是年輕,薩洛看譜倒是引起爭議,甚至有人認為那是故作噱頭。 對於種種臆測,薩洛倒是坦然,他的原因其實一如李希特:「有次我在巴塞隆納演奏,那次旅途很累,我在台上大忘譜。音樂會後我把自己關在旅館房間大哭一天,覺得一切都結束了。」 只是哭完之後,人生還是得過。「我並不是對樂曲不熟。只要有譜在,不管我看不看,那就是張安全網,我再也不用害怕。」 任何認識薩洛的人,都知道這是莫大解脫,因為他的記憶力實較常人脆弱,稍為疲倦就會瓦解。我曾當場見他「表演」記憶崩盤:那是連英語能力都會瞬間喪失,一句話得查好幾次字典才能說完的駭人情景。雖說英文不是他的母語,但要突然間從會說英文到「忘了如何說英文」,若非親眼目睹,大概難以相信。 薩洛有外人不知的痛苦,事實上李希特也是如此。連在私人日記裡都未曾吐實的,是他晚期為音感所苦,耳中所聞竟較實際音準高了三度!對曾有絕對音感的他而言,那是看著自己演奏C大調,耳中卻聽到E大調的折磨。為了背譜,李希特痛苦無比地去規範眼、手、耳、腦的不一致,努力再努力,直到再也撐持不住的那一天。 但看譜又如何?一剛強一柔弱,李希特和薩洛卻都曾扛著不為人知的秘密,不斷挑戰開拓,還和背譜奮鬥經年。如此意志,又怎麼不令人尊敬?而我甚至更喜歡他們看譜後的演出——以薩洛為例,當他決定毫不隱藏自己的弱點,也就因此與內在自我和解。少了劍拔弩張的架勢與自我對抗的執拗,他的音色變得更細膩,旋律轉折也更靈巧。當音樂愈來愈能探索自我,照見內心的同時也能觀看作曲家的幽微,將親密私語化為獨特藝術。在薩洛的音樂會,不只鋼琴家,連聽眾都可感受到那種自在與放鬆,即使他還是不時展現旺盛的雄心壯志——這是能夠為你輕聲訴說蕭邦秘密的鋼琴家,卻也是能夠在巴黎一晚奏完拉威爾鋼琴獨奏作品全集的鋼琴家。 傾聽薩洛,在剛強與柔弱之間,你會見到不一樣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