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第一乐章早已奏完,我抬起头来,父亲的照片依然在台上,还是那股淡泊而乐天的表情,我感到有股温暖缓缓上升,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其实,我还没有资格告别人生,只是对世纪末的恐惧感愈来愈强,总觉得时间已尽,岁月已老,20世纪的喧嚷终将随风而逝,而21世纪呢?我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它。
遂又想到为《世纪末的反思》所写的文章,我所反思的其实不是这个世纪,而是自己。在马勒这种伟人阴影之下,自己又何其渺小!好在父亲在天之灵没有笑我,还鼓励我好好地活下去,我的确很幸运,已经默默地活过马勒的年纪。
今天我也听马勒
我是马勒迷,早过不惑之年还是迷他,甚至比迷莫扎特更厉害。也许,我认同赛义德在其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晚期风格》中的观点:有的艺术家在晚年可以超越凡俗,达到静心寡欲的“出尘”境界,有的却一生挣扎到死,甚至在晚年更厉害,而且风格更奇特,贝多芬即是如此,马勒亦然。
马勒只活了51岁,除了敬仰莫扎特之外,就是拜贝多芬为师祖了。所以他迷信,写完《大地之歌》不敢称为“第九交响曲”,但写完《第九交响曲》又怕冒犯了贝多芬这位“天神”,最后终于逃不了这个“九”字咒。这段故事,马勒迷个个皆知,但也未必可信。
不错,马勒的音乐每一首都有血有泪,诉尽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大地之歌》最后那一场30分钟的《死别》(Der Abschied),我每次听完都泪眼汪汪,太美了!早前我应约到一位友人家里和一般专业人士讲马勒,就是谈他的《大地之歌》。以前常听他的《第九交响曲》,那股断了气又挣扎回生的感觉,可能更适合我这一代“日薄崦嵫”的人吧。后来不太敢多听了,聆听莫扎特,以求养生,多活几年。
记得有一次又逢马勒逝世的周年忌辰,我在斯坦福大学图书馆作研究,竟然在一个周末听尽全套马勒九首交响曲,外加他的《大地之歌》和其他歌曲,以此仪式向这位伟大的作曲家致敬。如今年事已长,竟然把他的忌辰也忘了,而且近日却有逐渐爱听布鲁克纳(Anton Bruckner)的趋势,原因是我最敬仰的两位指挥——切利比达克(Seigiu Celibidache)和君特·旺德(Gunter Wand)——皆尊布而贬马,从来不演奏马勒的作品。我想听出一个所以然来,但听来听去却令我想起马勒,或者可以说,我是用听惯马勒的耳朵去接受布鲁克纳的——处处是感情澎湃,乐句如排山倒海而来,我也管不了乐曲的内在结构了。也许听布鲁克纳更是一个“完全”的旅程(他也只作了九首交响曲)。
也许我人老心仍不老,这何尝不是多年来听莫扎特和马勒之功?人生必须先要“自找烦恼”,自我磨炼,不能得来太容易,所以年轻人也该奉马勒为神圣。现在的年轻人多生于安乐,忧虑意识不足,听马勒“自寻烦恼”的人恐怕是凤毛麟角。但愿大家可以组织一个“马勒迷协会”,互相磨炼,本地任何乐团奏马勒,也必去捧场。
费城交响乐团来香港献艺,第二场演奏的就是马勒第一,此曲恰是迪华特接掌香港管弦乐团时的第一个见面礼,港乐乐季最后一场将奏马勒第五。而新加坡交响乐团却捷足先登,也演奏并灌录《大地之歌》的“广东话”版,新填词者也是一个马勒迷——香港的伍日照先生,演唱的男高音是香港的莫华伦。谁说香港没有人才和文化?但愿香港的古典乐迷再多一点,也再年轻一点,有朝一日香港也可以刮起一阵全城马勒风!
李欧梵博客http://blog.sina.com.cn/u/4b3f8342010006q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