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 宙 之 声
——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漫读
许海峰
如果说巴赫和他的音乐即是宇宙现象本身,那么他(它)们便不仅仅是地基而是整座大厦,便不仅仅是骨骼而是整个血肉之躯,而何况他(它)更是本质,更是灵魂?肉体与灵魂,精神与物质,内涵与形式,理智与情感甚至人与音乐,难道是可以拆开来分析的吗?这些事物均衡而有机地构成了巴赫的音乐生命,它与宇宙同构。
人们只能把握有形之物的大小差异,“这棵树多大!这块石多大!”;却少有人会说:“这天多大!这地多大!”因为天地即是大的本身,它完全在“我们”的范围之外,却宽怀仁厚,绰绰有余地包容和孕育着人类,人要做到,只有无私无畏,无欲无求者才能成功,那么巴赫做得到吗?
他生于一个音乐家族,是个虔诚的教徒,一生以“为上帝传声”为业,但一个人很难一生都为一个崇高的目的作曲,他子女众多,有时为了糊口,有时则是王宫贵胄之命,他生活困顿,但未至潦倒。他抄写过无数乐谱,但并未读万卷书,虽有游历,却非行万里路。这份履历与许多前辈后生比起来,实在小儿科,但他写出了伟大的作品且为数众多。很难说明他的胸怀何以广大,这背后是个怎样的迷?也许我们永远只能部分地解答,我相信他的内心始终是纯净的,一个有稳固的精神信仰,对生活没有过分欲求和野心的人才配有这种博大、从容和平静,能让神栖居于人的心灵,才会变得高尚。在巴赫那里上帝与理性是同义词,剩下的,便只有用天才去解释了。
如果不是卡萨尔斯的偶然发现,这套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便永远在尘封之下了,正当年少的卡氏在买得一只新琴后搜遍城中乐谱店,以期找到可供大提琴演奏的谱子,果然被他在一铺子的箱底觅得这套稀世珍品,那些愿意聆听宇宙之声的人有福了。自然,卡氏对这套伟大作品的发掘研究,对巴赫,对大提琴演奏史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是巴赫为数众多的作品中最具“元素”性质的巨作之一,结构严谨、精密,高度理性又平易近人,内涵深刻又时时洋溢着情感的光辉,是音乐史上难得的具有理念的高度,情感的深度,技巧的难度和接受的广度的杰作。它被称作大提琴的“旧约圣经”,是演奏家技术与修养的试金石,而从作品的总谱上,更显示出巴赫对大提琴演奏技巧的创造性和预见性。
列举一些录音版本不是要辨是非,因为艺术本身没有对错,但演奏者的境界,水平确有高低之分,唱片录音制作也有优劣之别,这是客观存在的。一部作品的伟大往往是从比较中凸现的,巴赫之伟大,就在于其作品可以从无数个角度出入。中国的古琴曲谱,只有具体的指法,音乐是抽象的,靠演绎者之感想及修养而成形,巴赫的乐谱则只有音符,没有感情和速度标记,更谈不上弓法、指法,只有到了演绎者手上才变作具体的音乐。不断地以不同的方式比较,有助于深入地了解、理解作品。我之所以要强调这点,是有感于后现代主义文化之所谓“多元并存”,它在使艺术民主化的同时也模糊了艺术的标准与界限,使混水摸鱼成为易事,也让商业炒作觅到更多机会,所以比较是有意义的。
可能有人会问。既然乐谱没有明确的指示,而每位演奏者的理解又不同,标准该如何而定呢?我想,均衡应是聆赏这部作品的关键。它适于作品中一切的对比因素而又以速度和节奏为甚。曾有人问阿沃.帕特(当代爱沙尼亚作曲家,以写作圣咏、颂赞等宗教作品著称)当以什么速度演奏其作品时曰:“心跳的速度!”这个回答完全可用在巴赫的作品上。人皆能自然地呼吸,而艺术与生命同构,当你放下成见、偏见,放下惯性、惰性,放下头脑中一切的知见障碍,回复到最自然的身心状态,你会找到最合情理,最贴切的速度和节奏的。至于对作品的理解不同而对乐句乐段作不同的快慢处理并不影响它们之间过渡、衔接的自然妥帖和均衡。同样,音色的处理也不例外,但我并不相信存在一种绝对的巴洛克音色。因各人所用的琴和技法及录音方式各异,所以无须强求一律。作品的结构有极周密的内在逻辑性。如何把握乃见仁见智,不过从中可见演绎者的心胸与气局之大小。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应是正道。
卡萨尔斯的演绎具有开拓性意义,如果说卡氏是大提琴演奏技术从传统向现代过渡的关键人物,那么这种关键性则更多地体现在这套组曲上。卡氏的录音版本(EMI)无疑最具经典性和文献价值。从少年时代发现乐谱至中年才首演,足证其研习之深入及对艺术之负责。不过它作为一个爱乐者必备的版本却并非完美无缺。尽管卡氏的技巧和修养在他那一辈名家中已属一、二之选,然而与后起一代相比,显得瑕疵稍多,音色、乐句的转换衔接无法做到不着痕迹。与后人普遍全面、干净凌厉的技巧相比,确乎稍逊。而且该版本录音太早,音效之差让人难以卒听。尽管其精神上的意义无可比拟,但我将不把它放在版本比较的序列之中,而是把它当作一个文化“孤本”看待。而皮亚蒂科夫斯基和富尔曼的录音我未曾听过,所以不能评论。
法国大提琴学派为巴赫这套组曲的贡献无疑是巨大的。富尼埃、托特利耶、詹德隆、纳瓦拉并称“四骑士”,皆录有质量至高的全曲版本。托氏先后有两套,富氏则有三套之多,且尤以他的Archiv版本最受欢迎,他的速度舒缓,节奏把握恰到好处,几乎是所有版本中最为合理妥帖者。音色温厚,内涵深刻,情感流露自然,这个演奏如娓娓道来而又虚怀若谷,并不以表现自我为目的却自有个性,且拥有一种浓烈的慈父性格,恰与巴赫人格与作品特有之父性相契合。且录音优良,确实是首选版本。托特利耶(EMI)是卡萨尔斯的学生,直接秉承了卡氏风格中强劲的一面,稍硬的音色和明晰的结构感总让人觉得他象个德国而非法国的演奏家。虽然托氏极重节奏,并在演奏中刻意加强了重音,但布局和乐句之间的衔接还是稍有生硬和不自然之处,似乎稍欠些思虑。六十年代是托氏盛期,所录版本比八十年代版在技巧上更为流畅,晚年的版本多了些随意性。詹德隆要不是早逝,成就当不止于此。他的演奏(Philips)风格唯美,深具法国式的轻灵、典雅与柔和,很有沙龙味。演奏技巧也颇高,较重细节,不过在思想上稍欠深刻。纳瓦拉在晚年所录的版本(Calliope)确是一份令人惊喜的厚礼。这位录音不多而一直被人忽略的大师带来了一个几近胜境的演绎,平朴、恬静、优雅、自然。所谓人到无求品自高,这个完全褪去功利色彩而直见心性的演奏,轻松得像是在自家庭院拉给自己听的,但它绝对不缺乏深度。听他的演奏,很容易想起一个词:play!尽管人至晚年,技巧稍有不稳,个别难度乐句已有明显的音准问题。但无损格调,堪称逸品。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独特发音,音色与别不同,一听便知,很是有趣。此版获法国“黄金音叉奖”,实至名归。我曾见一帧纳瓦拉早年拉琴照片,嘴里叼着长烟嘴,一派贵族风范,悠闲得很,又高傲得很。那副风骨与派头,恰恰是那一代西欧乐人的最佳写照,这种由内而外的信心与气度,至当今一辈,少见了。
二十世纪的大提琴领域无法绕过两个人物,一个是史塔克,一个是罗斯特洛波维奇。两位“王者”皆对巴赫组曲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史氏先后录有五套之多(较常见的是EMI,Mecury,RCA的 版本),处理手法稍有差异,只是一套比一套成熟老辣,大师却道前两套只是顾及结构与技巧,最后一套才敢把感情放开。此番话语竟出自一位拥有无坚不摧的演奏技巧的“大提琴之王”之口,实属难能,从这一点可见巴赫作品之高难,同时也让我们领略到一位艺术家谦恭,严谨的品格和对作品精益求精的艺术态度。 EMI一套录于五十年代末,为单声道录音,Mecury一套录于六十年代初,在这个“发烧”级的录音里,让我们见识了史氏辉煌的演奏技巧:音准丝毫不差,运弓滴水不漏,难得的是首尾一贯无一松懈,真有钢腕铁指才能做到,史氏的技巧应是所有版本中把握最为稳定的。然而更重要的是,史氏的处理布局宏伟,结构坚固,声部和线条清晰而连贯,音色集中几乎无半点渣滓,速度快慢得宜,节奏精准。有人说史氏之风格“呆板”,情感上较“冷”,如果此说用于史氏所演奏的浪漫主义作品而尚可成立的话,那么在巴赫的作品上就不对了。以史氏之性情,拉巴赫最适合不过,从他三套录音中,我们可以通过清泠而遒劲的琴音感受到演奏家那股内敛而含蓄的情感。尤其在九十年代录的RCA版中,音色更浓郁醇厚,情感更深沉广阔。技术上更无半点衰退,实在是巴赫组曲录音中的大手笔。与之相反,罗斯特洛波维奇一向以热情著称,这位撼不倒,打不死并敢于向一切难度挑战的艺术英雄,过了花甲之年才“鼓起勇气去灌录巴赫的所有组曲”(罗氏语),可见其对作品的重视程度。然而一代宗师倾注半生经验所录的全曲版本却不尽人意。老罗的诠释是浪漫化的,切入的角度独特,在观念上言之成理。六组曲子,六种格局,六种意境,各自独立又环环相扣成一整体,光,哀伤,辉煌,庄严,黑暗,黎明,仿佛人类生命的历程,蕴含着思想境界上的递进和升华,像一部伟大的精神史,在一篇论文及一套影片中,罗氏对此乃至方法与技术的运用皆有周详和令人信服的阐述。问题是观点毕竟限于语言和文字,听罗氏的演奏却无法体现如此庞大的气局。把六组乐曲作如斯设计是否过于刻意姑且不论,也不说斯拉夫民族是否不适于演绎这种作品。单以他无甚特色的发音,稍显松懈的运弓,力不从心的乐句转换,过于平白的过渡句,其技巧之衰退迹象已经显现,自然无法展示出作品深厚的人文内涵,以“原初之光”为题旨的第一组曲苍白而缺乏吸引力,最能体现罗氏深厚情怀的第二组曲已失却往昔风采(罗氏曾多次在公开场合尤其是葬礼上演奏此曲),第三组曲体现不出应有的技巧高度。罗氏自己寄予重望的第六组曲虽有特色但欠缺说服力和完整性。在这个录音中,罗氏好像失去了往昔的魄力和神采,对于作品的想法已无法通过演奏而自圆其说了。《企鹅指南》给予的三星带花荣衔似乎无法体现其公正性。麦斯基是爱沙尼亚人,但作为罗氏高足,传承上应算苏俄弟子。很难设想一个象他老师一样承受过身心苦难的人竟形成了这样古怪的艺术面貌。他既没有在重重铁幕的围困中铸造出内在的反抗精神,也没有因想脱离尘世纷争而显示出的豁达和超然。如果说罗老师的豪迈与激越偶然会稍有过火的话。那么麦氏则把这一风格带离了正面而滑向畸变——生硬,造作,偏激。恕我不敬,如果这种略带病态的狂野用在斯拉夫音乐中尚勉强可行的话,那么这放在巴赫的作品中实在是灾难。麦氏的第二次录音(DG)之矫揉造作比之第一次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莫名其妙的分句,突兀的速度和节奏,毫无理据的结构布局,使整部作品显得油头粉面,扭捏作态。个别乐句实有肉麻之感,千万人演奏巴赫便会有千万个巴赫,这正显示出巴赫作品的伟大和包容性。但这并不等于说这些被包容的小巴赫都是好巴赫。并不等于说所有不同的演绎都在同一个水平上。艺术个性,只嫌少,不嫌多。艺术创新,理当鼓励褒扬。但必须知道,并非所有创新都是成功的。路有千万条,但罗马只有一个,搞艺术,从心所欲固然好,但要做到不逾矩,则难了。这个“矩”,即是标准,即是界限,即是规律,把自然随意变成了漫无节制,受损的是艺术和艺术家自己。客观地讲,麦氏的版本并非没有优点,强烈的力度对比,浓烈而多变的音色几近魔幻,只是其任性违反了演绎巴赫作品必须要自然的客观规律,变得像个坏小孩了。
德国似乎并不盛产弦乐演奏家,多年来活跃于国际琴坛的大提琴家好像就席夫一人,也许冷静理智地德意志人不适合这种富于感情和歌唱性的乐器。席夫的演绎风格正是日耳曼气质的最好体现“坚实、强劲、自信、肯定。精于钻研,理性精神无孔不入。逻辑性条理性贯穿了整部作品,席夫所写论文认为演绎巴赫不应带一丝情感,这观点我并不同意,也正基于此点,席夫的境界便要稍低一筹。任其高超的技术和整体性使这缺陷多少得到了弥补,音色较硬,分句很细,很干净,声部清楚、风格冷峻,无懈可击,但面无表情,不动声色。没有灵感的溢出,也无法牵起一丝遐想,像一枚被榨干汁液的坚果,少了些味道。
有悠久历史文化的民族和地域总有些人瞧不起美国文化。但友友确实是匹好马——谦虚笃实,温厚和善,风格明快清朗,流丽而婉转。所谓秀外慧中是也。如果不是影碟《来自巴赫的灵感》的商业意味减低了它的艺术格调,马氏所录的版本(Sony)价值会更高。他技巧娴熟,音色柔和,节奏灵活,演绎中肯又处处洋溢出热情的光彩。第一组曲前奏曲一开篇便觉朝霞闪现,波光粼粼,令人遐想。难得乐谱早已烂熟于心却毫无老气,可谓游刃有余。有意思的是他的演奏带着很强的表演性和即兴性,从头到尾都很新鲜。但缺点也在于此,由于过度的兴奋,乐曲演奏一直处于高亢的状态,滑音用得太多,欠了些沉实,结构不牢并几度有溃散之意。这位在美国成长的华人自然带着一种美国特质: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游戏感,似乎一切都那么轻松。想来马氏驰骋乐坛十数年,春风得意马蹄轻。那套影片便是这种状态的反映,它并没有太大的艺术价值,而只是凸现了美国文化的浅薄的一面,当然也表明了马友友是个爱玩的大孩子。巴赫的源头毕竟在欧洲,马氏的演绎并非根生只是枝叶繁茂的影像而已(尽管它非常好听)。
白马过隙,黑马而立。贝斯马的两个版本(RCA, Sony)是对乐器、乐谱、乐理作了深入研究和考证后得出的一枚果实,难得的是找不到一丝陈腐的学究气息,不仅清新可人,且令人回味良久。手法简练概括,速度快慢得宜、节奏、音色、力度都做得那么合适和贴切。经其考证,第六组曲当是写给五弦高音大提琴(cello picolo)所用的,所以他的版本的第六组曲使用了这种古老的乐器,音色超拔,格调明快。这是个容易被人忽略但艺术价值奇其高的版本。更不能忽略的是,它是近年西方乐坛掀起的“本真”运动的先声。这一复古又非古的风气波及甚广,已成时尚,后生一代的演奏家都不免受些影响。与贝氏一样在第六组曲使用高音大提琴的版本我还有两个。如果说蒙尼盖第的版本(DUX)因不得要领,节奏显得拖沓迟滞,发音疲软而乏善可陈的话,那么威斯普尔维的版本则值得大书特书(channel classics),威氏是欧洲近年涌现的大提琴新秀,却没有“新新人类”浮躁和花哨。尽管他的个人气质还不是很强,境界还不能和前辈们相比,但其平静而朴素的风格却很能触动人。他的演绎规模不大,但气度却不小,理路清晰而透明,音色清丽,如珠如玉,速度、节奏流畅舒缓,分句很有特点,没有故作的深刻,也没有炫耀技巧。在情调上很巴洛克又很现代。他并没有站在时尚的对立面,却做到了随流而不俗,还有几分可爱的书卷气,殊为不易。属于“本真”演奏的版本,还有基斯包姆的版本(Virgin),演奏流露了一份难得的“平常心”、细腻、亲切、平易,格调颇高。
除全集录音外,选曲录音也为我们留下了数量可观的优秀版本,如杜普蕾(EMI),谢夫兰(yedang)、迪敏加(ECM),其中最有趣的是迈那迪在1957年的实况录音(orfeo),斯人技巧已衰退至无技巧可言,干、硬、涩的发音也谈不上什么音色、走音,跑调,速度慢至不能再慢,三部选曲足足用了73分钟,老头儿还在那兴奋地边拉边唱,让人忍俊不禁。但这只以蚁的速度前行的老龟,直达本质,使我们忘记了技术和形式,也许没有谁会青睐这个版本,但我一听再听。
当然,艾格.梅耶用低音大提琴演绎的版本(sony),珀尔用竖式古大提琴(gamba)演奏的版本(HM)在展现其研究成果时,也为我们的欣赏提供了新的可能性。Philip最近发行一套今井信子以中提琴演奏的全曲版本,旨在表明中提琴的音色比之现代大提琴更接近当时的音色。演奏时少用揉音,以顺应现今之“本真”运动而向当时的演奏方式靠近。当然,要存什么观点和角度,乃见仁见智。不过以今井信子的能力和修养,似乎还未足以支撑得起巴赫作品如此宏大的气局。此版本推出的目的,也难脱其商业气味。
新的版本还会层出不穷,继续为我们提供通向巴赫的门径,这只会进一步证明巴赫的伟大。而我也会继续以搜寻这套唱片的版本为乐。唱片终会朽坏,但巴赫和他的“宇宙之声”却因为是人类精神领域里一笔真贵财富而成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