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狮子这篇转过来
前奏曲缪斯-纪念女钢琴家顾圣婴
作为一名松元清张迷,我要在40岁以后才能看到那部根据他的推理小说改编的电影《点与线》,而20多年前在俄式建筑风格的铁道部图书馆里,我早就读了多遍那本薄薄的推理小说。据说松元清张当时是秘密地听着肖邦的前奏曲写出这部表达了时间的错合的推理名著的。而在我收集的几百张肖邦钢琴音乐唱片中,该从哪一张借出松元清张神秘诡奇的“点与线”的推理曲前奏呢?
T·克拉芙琴柯是谁?在国内找不到一张她的钢琴黑胶唱片。我不知道在上个世纪50年代,她最出色的学生顾圣婴是否拥有一张T·克拉芙琴柯送给她的自己的黑胶唱片,或者,在那个年代的上海或者北京的新华书店里,她的学生们是否能买到这个据说以弹肖邦著名的俄罗斯老太太的唱片?就像那个年代的古典音乐发烧友一样,买到苏联钢琴家里赫特、尼可拉耶娃的唱片或者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集《穿裤子的云》一样。
既然无法弄到这位俄罗斯钢琴老太太的任何一张唱片来听,那么我们从她的学生们的唱片里“借出”她的肖邦也一样,她的那些即使到现在依旧著名的钢琴家学生们:刘诗昆、李名强、殷承宗、鲍蕙荞或者顾圣婴。但是依旧困难--要去买到一张任何她们的唱片。无论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在上世纪50-60年代出版的黑胶唱片都不可觅得,顾圣婴的一张由中唱公司出版的肖邦幻想曲的密纹唱片在易趣网上标价高达1500元人民币。也许T·克拉芙琴柯在那个年代开过几千场音乐会,出过无数张肖邦的唱片,但是在2010年的中国北京或者上海,你要是能找出一张,哪怕从旧货市场淘到一张T·克拉芙琴柯的黑胶唱片,那简直算是奇迹中的奇迹。尽管如此我依旧心存侥幸,固执地相信在她的学生们手中,会珍藏着有T·克拉芙琴柯亲笔签名的她的唱片,毕竟1988年T·克拉芙琴柯还曾经专门来到上海,拜访她的逝去的学生女钢琴家顾圣婴的父亲。我想她会不会为那位孤独的老人带来她自己的黑胶或者激光唱片呢?但是作为一名资深的业余俄罗斯古典音乐发烧友,我想我可能命中注定听不到T·克拉芙琴柯的任何一张唱片了,或者关于她在上个世纪60年代的上海为她的中国学生们举行的私人肖邦教学音乐会的实况录像。对于这样的“错失”,作家曹利群先生将之形容为“被背叛的遗嘱”。
同样,当今世界上出版了那么多肖邦的唱片,最少也有上万种之多,在中国光是那个“少年”李云迪的肖邦唱片就出版了好几次,但是在这个世界上还就是没有一张天才的女钢琴家、T·克拉芙琴柯当年最出色的学生顾圣婴的哪怕一张肖邦激光唱片。而她在60年代就出过最少3张密纹唱片。在中国的当代古典音乐史上,音乐界只为我们贡献了2位大师级的钢琴家,顾圣婴和傅聪。后者被称之为“远东的肖邦”,在上世纪90年代他的肖邦在国内的音乐爱好者们那里成为传奇。而前者,在60年代不到10年的演奏高峰后,在29岁的时候自杀。造化弄人,有的时候我想,也许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等不到一张顾圣婴的唱片了,她举行过几百场音乐会,也许会有几百盘当时的音乐会实况录像就这样永远沉睡在国家音乐学院的布满灰尘的地下档案库里。世界上也不会有人想到出版她的历史录音唱片。音乐难道真的是“被背叛的遗嘱”吗?那些上世纪60年代被她的演奏会激动的观众们差不多已经都到了暮年,而在这个过于喧嚣的时代,有多少肖邦被丢失,有多少往日的青春和热情、革命和思念被锁进上个年代的沧桑清单呢?
还好的是,我终于还是拿到了一部由周广仁教授主编的《中国钢琴诗人顾圣婴》的纪念画册。2001年9月出版,只印刷了5100册。这差不多9年前“悄悄” 出版的顾圣婴纪念画册(对于我这样的音乐界外行,事先还真的是没有从任何渠道听说有这样一本书出版,事实上,在见到这本书之前,我连顾圣婴是谁都完全不知道,尽管我这样的“肖邦迷”已经有了不下于几百张的肖邦钢琴唱片)。而且真正的“奇迹”是,这部售价高达150元人民币的书还“附CD 2张”。去年的一个深秋的下午,我在中央音乐学院对面的书店里,将这本已经出版了8年多的顾圣婴的书给买了下来,从书中抽出划痕累累(在我这样的正版唱片收集者,从来不买打口碟的发烧友看来,书后所附的顾的2张唱片的划痕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而且这2张“珍贵”的顾圣婴的历史录音唱片完全没有用哪怕纸套来保护,我对着店员表示强烈地抗议,这样的CD哪能听啊,感觉就像几千个小孩拿着小刀在上面滑冰啊这个是,这本书我不买了。店员很淡定地对我解释,你要的这本书是我们从别的店里专门为你调来的,是最后一本样书。这本书早就卖光了,你想啊8年前出的书啊。要不给你打个九五折?这样的书我看以后也不会再版了。是的,看来这是我最后的顾圣婴机会了,我赶紧连折扣也没打,交完钱马上千恩万谢地走人。
那些日子我正迷恋着俄罗斯钢琴学派,刚买来一套2手的“旋律”俄罗斯钢琴学校第2集套装。另外还听着一位1952年出生的俄罗斯女作曲家ALLA PAVLOVA的拿骚斯套装,而我买的另一套荷兰“辉煌”版本的玛利亚·尤迪娜的套装又到货了。这让我根本无暇去听那有着最粗暴的伤痕的顾圣婴的2张所附 CD。“她的琴声像流动的阳光/抚照过春天的田野和山林。”上海诗人赵丽宏为她的纪念集写的诗歌。我在唏嘘顾圣婴的命运的时候,也向往着她那个辉煌的上世纪50年代的钢琴家岁月。我在尤迪娜的钢琴声中,读着顾圣婴的纪念集,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50年代,我甚至想起了我童年的时候我的父亲第一次带我去铁道部邮局的情景,想起了我看到的第一套苏联邮票,或者是第一个5年计划的一套邮票吧,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邮票上印刷着的繁体字。那是让我骨子里心生向往的一个时期。上世纪50年代的苏联专家音乐会,红色中国,新生的中国的气息,我脑海中想象中的令万人空巷的苏联钢琴家里赫特的钢琴音乐会。这本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张顾圣婴的工会会员证的照片。上面印着红五星,印着“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红色字体。还有共青团上海市文化局委员会颁发给上海交响乐团顾圣婴同志的奬状。我猜想,顾圣婴也许在弹奏肖邦之余,也会像我们一样,读着王蒙的书《青春万岁》莫名地流泪吧,“所有的日子都来吧,所有的日子。”共青团员顾圣婴朝气勃勃地弹奏着共青团员的进行曲肖邦,她昂起来的头,如同在新的地平线上飘拂的火焰的头巾。纪念文集里有不少她和苏联专家在一起的照片,是我最喜欢看的部份,在这些照片里,我看到了青年时期的刘诗昆、李名强、鲍蕙荞和殷承宗,我甚至有点着急,我生也晚,我为甚么没有生在那个岁月,可以去听顾圣婴的音乐会,可以和那些照片中的青年人一起在大海边奔跑,在上海音乐学院夏季炎热的老式教室里夜以继日地练琴----事实上这些都是些不靠谱的幻想。不过,那些照片中的人物,我还真见过一位。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还完全对古典音乐没甚么兴趣的年代,那个时候我刚开始诗歌写作,天天跟着北京的诗人圈混,忘记了是为什么,我被我的一个粗暴的女同事硬拉去采访刘诗昆。是在一个钢琴城,我就站在刘的身后看他弹琴。有种彻底被大海翻卷过来的奇异感觉。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位钢琴家离得如此之近。我完全不知道他在弹什么,也没有被感动,只是为钢琴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声响而吃惊不已。我完全忘记我后来是如何写下的采访文章了。要是时光能倒转,我想我一定会拿着这本顾圣婴的书,去问问他关于顾圣婴的一切,关于他们那个时代的红色中国的肖邦,或者,关于他们那个苏联钢琴专家——著名的T·克拉芙琴柯女士,问问他手里还有没有T·克拉芙琴柯签过名的黑胶唱片。
出于唱片收集者的洁癖,我封存了那2张顾圣婴的“唱片”。在我看来,那2张划痕累累的唱片根本不能算是唱片,只能算是声音附录资料罢了。也许我的潜意识里是多么希望真的有一张比如EMI或者 DG哪怕 NAXOS公司出版的顾圣婴唱片啊,实在不行由中国的普罗唱片厂牌出版也行啊。但是等到现在我还是只能听着傅聪、米开朗基利等人的肖邦唱片,并把他们的肖邦错想成是顾圣婴弹奏的,是代替她所弹奏的。直到半个月前,在看完了松元清张的推理电影《点与线》之后,事物之间的联系就是那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我产生了强烈地要去听顾圣婴的唱片的愿望。(那一天是7月2日,恰好是顾圣婴的生日。1937年7月2日,她出生于上海)。我终于把那2张划痕累累的唱片放进我的唱机。
记得在初听拉赫玛尼诺夫在流亡美国的时候的肖邦音乐会实况录音的时候,我惊异于大师是将肖邦弹得如此的“旧”,如此地黯然神伤,那种流亡感极其强烈的弹奏颠覆了我对肖邦的认知。而听傅聪的肖邦的时候,那种比暗夜还要飳骨的风骨感,是我听任何钢琴家的肖邦所没有的,可以说傅聪弹的是晚期的肖邦,是真正的精神的肖邦,他弹出了肖邦音乐的“流亡之心”和流亡之根。他的肖邦让我想起一位中国南方诗人写的肖邦:“此刻楼梯上的人数不胜数/上楼,黑暗中已有肖邦/下楼,在人群中孤寂地死亡。” 但是即便如此,听顾圣婴的肖邦,尤其她的慢得如同“比快更慢、比深刻更深”的入神般的肖邦演绎,似乎才让我真正理解了肖邦的音乐。是的,不是别人而是她。但是我想,之所以我能有如此的感触,也许不是因为她弹的比以往的大师们真的好出许多,而是她的肖邦于我心更有戚戚蔫。她的如初发的春芽般的肖邦更和我此时的心境相契合,她那灵魂般的感伤、她的忧伤甚至狂热的高蹈完全地如泉涌般地打开了我们每个人心底那个叫信仰的东西罢了。奇妙的是,在顾圣婴的肖邦里,即使是最狂喜最炽烈地部份,我也听出了深深的忧伤,本质性质的忧伤,这样的本质性质的忧伤也是一种预兆,让我无来由地想起了西蒙·娜薇依。这是出轨的肖邦,持异议的肖邦罢,我想要是那个年代的顾圣婴真的读到了西蒙娜·薇依的书会怎么办?会弹出如何更出人意料的何种性质的肖邦呢?
不过事实上,以顾圣婴所生长的那个年代,她不可能读过西蒙娜·薇依。也许她从她的苏联老师那里读过阿赫玛托娃等人的诗歌倒是有可能,以及,因为我手里没有任何的资料,也许她无数次地聆听苏联钢琴家比如里赫特,比如她的老师塔图良、谢罗夫和克拉芙琴柯的肖邦录音,从中奇特地发展出了自己天才般的肖邦轨迹(关于她的天才,只要听她弹奏的那些根据云南民歌改编的钢琴曲就知道了,一种完全顾圣婴方式的钢琴演奏)。在那个年代,或许她从来没有听过科尔托、阿劳或者和她差不多同时代的人比如弗朗索瓦等大师的“资本主义世界的肖邦”,他们是她“消逝的地平线”。她无法借来他们的唱片或者现场实况录像来为自己的肖邦 “校音”。她只能从当时她可以参加的东欧国家的肖邦大赛和俄罗斯钢琴学派的苏维埃肖邦中发展出自己的“上海的肖邦”。听顾圣婴的唱片,我始终觉得那里面深深地藏着一个悲伤的西蒙娜·薇伊。顾圣婴的肖邦是如此地纯粹,仿佛是肖邦最初的源泉。她弹出了一个前奏曲般的肖邦,她仿佛就是我们的前奏曲缪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