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AY”与“PLAY”
德国诗人弗雷德里克•席勒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合唱》中“欢乐颂”一段的原词作者,与音乐的渊源也算是很深的了!他这人说来也挺逗,竟然理直气壮地向同时代人发表他的惊人见解:“人,只有在玩的时候,才是完整的人!”乍一听来,此言似乎可付一笑,然而,如果用心细想一番,还真会觉得是人文至理呢!在英语里,“奏”和“玩”两个看似不相干的意思是用的同一个词“PLAY”,而在现代德语里,“奏”与“玩”也是用同一个词。早在18世纪的时候,德国人还没有合适的词来指代“演奏”这种音乐活动,所以只能因器而异,说管风琴用个“敲”字,说到小提琴就得换个“拨”字,虽然贴切却又显着笨拙,如今统统以一个与“玩”同形的“奏”字概而论之,无疑方便了许多,隐隐然还印证了老席勒的超前见识。别的不说,至少在对待音乐的态度方面,现代人已经很是贴近这个“玩”字了。所以说,“PLAY”一词集“玩”与“奏”二义于一体,还真是抓住了二者的根源共性呢!
如果要从音乐作品里找“玩”、“奏”一体的例子,那可真是太容易了,随手就能拈出几个来!比如焦阿基诺•罗西尼的两幕歌剧《贼鹊》,是一部令人难忘的作品,但是很难归类,既不象《奥瑟罗》那样悲惨,又不似《意大利少女在阿尔及尔》那么风趣轻松。它反映了法国拿破仑时代窘迫的一面:国土上征战连绵,执法的官员亵渎权力和秩序,平民百姓生活困苦。侍女尼内塔被诬偷了银勺子,可是没有人为这个无辜的少女伸张正义,后来真相大白,“窃贼”竟是一只喜鹊,舞台上终于出现了美好的结局——起码从表面看起来是如此,所以此剧几可列入喜歌剧一类。这部歌剧的序曲很受欢迎,录音版本我听过不下5个,稍作归纳即可发现:无论是哪位指挥家指挥的哪个乐团,他们演奏这支著名歌剧序曲时的态度都惊人地相似,那就是一个“玩”字!想来他们必定精研过原作,也是揣摩过罗西尼当年心态的——罗西尼写这部歌剧的时候恐怕本就抱着“玩”的态度,将世事艰困消融在惊奇大笑中,黎民冤苦化解于鹊儿鸣啾声里,看似游戏荒唐,实则举重若轻,借机讽世济贫罢了!
再说柴科夫斯基的圆舞曲吧!老柴的圆舞曲作品数量不算多,而且大多用在他的芭蕾舞剧里,并非独立成章,然而他这些圆舞曲与其他任何人的就是不一样,怎么听怎么透着特别!这些圆舞曲大多是不显山不露水地轻轻开始,老柴服从着节奏,似乎想不起别的什么,只是严格地服从着节奏;然后,节奏里带出了小小的、回旋的旋律;当旋律马上就要消失的时候,太阳象爆炸一样升了起来,这时候舞者们那翻飞腾挪的舞步已然是不可遏止了••••••老柴第一部芭蕾舞剧《天鹅湖》中的第一支圆舞曲当然不是写给天鹅,而是写给人的——浪漫童话中的天鹅不习惯这样的节奏,倒是更喜欢宁静的旋律。听老柴的圆舞曲,不啻是一种身心上最欢畅最愉悦的享受,就象在乘风扬帆,悠游于碧波蓝天之间,那一种“玩”乐之惬意,又岂是他有名的“悲怆”交响所能比拟的?
说到“玩”,似乎原本是孩童心性,音乐中的“孩童的游戏”在浪漫音乐史上是颇值得一提的!19世纪的时候,哲学家和教育家们就发现,孩童并不是“小号”的成年人,他们亲眼看到的是真实的生活现实,对他们的感受,既不应该低估,也不能加以美化。门德尔松和舒曼最早的儿童题材作品中就没有那种脱离生活实际的“粉色蝴蝶结”,它们也讲述狂热的斗殴、冒险的乐趣、梦想、恐惧甚至死亡,无疑就是现实社会生活的缩影,活脱脱透着个“真”字!乔治•比才跟他们不同,即就钢琴曲而言,他也不去模仿舒曼的作品,而是另有妙法。《儿童的游戏》就是比才一部值得重视的四手联弹曲,紧凑简洁,想象力非常丰富。比才为这个动机编写了六、七个管弦乐版本,不过这个最简单的钢琴四手联弹版本听上去已经很完美了!此曲的标题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比才的意图,那就是描述细节,描述用心观察到的东西。所以,此曲展现在听者眼前的是秋千、陀螺、布娃娃、木马,是羽毛球、喇叭、小鼓、肥皂泡,是跳房子、瞎母牛、过家家等等地地道道的儿童游戏,最后才是盛大的舞会。比才的音乐中没有渗透门德尔松和舒曼那样的喻世之意,只是简简单单地再现儿童游戏的乐趣,甚至使得作曲的自己和聆乐的人们都能自得其乐,如此纯粹无忧,恐怕也只有一个“玩”字能揭示其中真谛!
德国历史上有位叫做蒂尔•艾伦斯皮格尔的讽刺名家,是个谐名传后世的“恶作剧大王”。他的故事本来是值得写一部歌剧的,可是一直没有人能写成,因为他的故事不适合编成戏剧,歌剧不象如今的电视系列剧,可以一集讲个故事,它是不适合由很多插段组成的。1895年,德国作曲家里夏德•施特劳斯另辟蹊径,将蒂尔•艾伦斯皮格尔的故事写成了他的第五交响诗《蒂尔•艾伦斯皮格尔的恶作剧》。这部作品中那独一无二的管弦乐犹如雷鸣电闪,充满了力量,但新鲜的是,在同一部交响诗中又包含了诙谐的故事,蒂尔•艾伦斯皮格尔其人机俏促狭的个性跃然其间。里夏德•施特劳斯作曲时是以回旋曲式构成总谱的,但是附加的“老无赖的曲调”又赋予了回旋曲式以辛辣讽刺的意味。“老无赖的曲调”的风格当然就是蒂尔•艾伦斯皮格尔的风格,说到根子上,正是蒂尔这个纵情恣意向社会秩序挑战的讽刺家,才决定了乐曲的形式!乐曲中,主题一次又一次有规律地展现,每展现一次,音乐都显得更加饱满、更加纵情。蒂尔层出不穷的恶作剧和有惊无险的遭际自然也决定着音乐表现的内容:打翻市场女贩的罐子,乔装成牧师和学者,不可避免地爱上别人,还被拖到法庭前和绞刑架下•••但这绝不是结局,曲中人蒂尔•艾伦斯皮格尔是在“玩”,作曲的里夏德•施特劳斯又何尝不是在“玩”?乐曲以洋溢着幸福和温柔的旋律开始,当然还是会在这样的旋律中结束,善“玩”的蒂尔•艾伦斯皮格尔毫无疑问仍是最后的胜利者——说到底,里夏德•施特劳斯是将自己的“玩”心也寄寓到了笔下人物蒂尔•艾伦斯皮格尔的一次次恶作剧里,其实,真正“玩”得最尽兴的就是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