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语里有个专为丁丁而造的词,叫做“Tintinesque”,意思是“像丁丁那样的”:像丁丁那样的头发,丁丁那样的外套,像丁丁那样善良,像丁丁那样幽默……为什么全世界有那么多丁丁迷,从7岁到77岁,从20世纪到21世纪。
三联生活周刊《丁丁历险记》专题封面。
《丁丁历险记》电影剧照。
凡尔纳
三联生活周刊11月4日报道 法语里有个专为丁丁而造的词,叫做“Tintinesque”,意思是“像丁丁那样的”:像丁丁那样的头发,丁丁那样的外套,像丁丁那样善良,像丁丁那样幽默……为什么全世界有那么多丁丁迷,从7岁到77岁,从20世纪到21世纪?或许,“简单地说,因为丁丁教我们去维护那些不太正统的‘价值观念’:自觉并反对政治、经济、武力压迫的观念,爱情、博爱、和平并反对可怕的欺骗性宣传污染的观念”。
主笔◎曾焱
丁丁“诞生”的后探险时代有人把老欧洲的近代探险潮流大致分为三段时期:1860年前、1860~1914年以及1914年后。《环游地球》(Le Tour du Monde)是法国最早的一本旅游地理杂志,它的创办、流行和最终衰落,不妨看做是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个历史时期的老欧洲心态做了一个比照。
1860年,名叫查尔顿(Edouard Thomas Charton)的法国记者和政治活动家在巴黎创办了这本杂志,最初每半年一期,鼎盛的时候附生了月刊和周刊。作为有着狂热地理探险爱好的主编,查尔顿将当时一批探险家聚集在自己身边,连篇刊发这些名人撰写的探险故事,发表他们绘制的新大陆地图,努力满足欧洲读者对于他们眼中所谓“世界尽头”和“未知文明”的好奇心。但是他也许忽略了一点:在1860年后,欧洲的探险时代已经是儒勒·凡尔纳的时代,这位“科学幻想之父”将欧洲人的大部分探险情结从传统的地理探险拉向了宇宙星球和上天入海。随着科学技术变得发达,交通条件不断改进,火车、轮船都成为安全的远行工具,飞机也被发明出来了,对于普通人而言,远行不再像从前那样遥不可及。欧洲人尚未踏足的土地越来越少,探险的诗意程度被慢慢消解了。他们热衷于谈论科学探险以及地球之外是否还有生命,典型的例子就是,月球作为更加梦幻的目的地替代了亚马孙流域和远东地区,成为20世纪探险的新主题。
于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曾经风行法语国家、代表传统探险的《环游世界》杂志逐渐被它的读者冷落,发行量快速下落,大约在1914年就彻底停刊了。欧洲人不再对那些铜版地图发生狂热的兴趣,不无夸张的有些泛滥的蛮荒探险文学也开始让他们感到厌倦。这类好奇心在1914年“一战”爆发前后暂时告一段落。人们开始关注更为实际的问题。他们关心自己的国家如何分享19世纪地理探险所带来的现实利益,以何种方式在殖民地生活,读者的兴趣转向了海外记者的新闻报道和政治局势分析。出入无人之境的探险家不再是那个时代最神圣的英雄了,替代他们位置的,是一些总是身处冲突和新闻事件中心的海外特派记者兼旅行家,他们发回冷静的文字、比版画更真实的照片以及政治事件分析,显出无所不能,“对比利时人而言,法国记者阿尔伯特·伦敦和约瑟夫·凯塞尔的名字几乎是神圣的”。《永远的丁丁》的作者、英国记者迈克·法尔这样介绍“丁丁之父”埃尔热(Herge)进入比利时《20世纪报》的时代背景:20世纪20年代。其时还有一个更加为人所知的欧洲英雄是“阿拉伯的劳伦斯”(Thomas Edward Lawrence),在欧洲人眼里,这位英国陆军情报官兼探险家在“一战”期间的荒漠之旅充满了运筹帷幄的政治冒险的魅力。
1929年1月,埃尔热在《20世纪报》副刊创造了他的丁丁世界,一个小记者的冒险故事。在他笔下,那个派丁丁四处探访的周报主编在第一集就说出了欧洲人的后探险时代心理:“总是期望使读者得到满足和让读者了解国外发生的事。”埃尔热和他现实中的主编安排丁丁去苏联、刚果、美洲、远东……身处在每一个现实世界的冲突地。苏联之所以被安排为丁丁的第一个目的地,那是因为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那里正是西方世界最神秘的对手。埃尔热自己后来曾说:“《丁丁在苏联》是一个时代的缩影,这是一种政治游戏。”像T.E。劳伦斯一样,丁丁在他的历险中也有三次置身荒漠:《法老的雪茄》、《金钳螃蟹贩毒集团》、《丁丁和流浪汉》。在1942年《神秘的流星》中,丁丁加入了欧洲科学考察团,去寻找落在北冰洋的陨星。然后丁丁的朋友中有了那个伟大的物理及天体学教授卡尔库鲁斯,他在《红色拉克姆的宝藏》里第一次出场就向丁丁推销自己发明的鲨鱼形潜水艇,从此成为《丁丁历险记》的一个重要角色,从充满玄学色彩的探测球到登月火箭,这位教授总有读者最感兴趣的新发明。1950年到1953年,在《奔向月球》和后来的《月球探险》中,埃尔热终于让丁丁上到了月球,因为现实中,人们对星际冒险的兴趣正变得越来越浓厚,从20世纪40年代末开始,已经有小部分科学家在研究把人类送入太空,最终在1969年由美国人达成了愿望。而丁丁呢,他比现实中的人类提早20年奔向了月球,他说:“到了……我已经走了几步了!”
并非真实存在的丁丁,就这样开始了他平行于真实世界的后探险时代,成为几代读者的英雄和朋友。
丁丁和现实镜像“丁丁(以及其他所有人),就是我自己,正如福楼拜所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那是我的眼睛,我的感官,我的心肺,我的内脏!……我觉得,我是唯一能激活他的人,能够赋予他灵魂。”
埃尔热本名乔治·雷米(Georges Remi),1907年生在布鲁塞尔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据他自己回忆,童年生活沉闷乏味,和家人疏远。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画出来一个没有家庭的丁丁,实现他自己做个孤儿的愿望。埃尔热在布鲁塞尔上完中学后,进了一家保守的天主教会报纸——《20世纪报》。他先在征订部工作,中途去服完兵役,回报社后改做摄影制版助理。老板诺尔贝尔·瓦莱神父正好在筹办一份专给青少年看的副刊《小20世纪报》,他把创刊的事情交给了21岁的埃尔热。一年后,1929年1月10日,丁丁的世界就从这张副刊开始了。
在丁丁之前,埃尔热已经为《比利时童子军》报画了好几年插画,并有了这个笔名。从1926年开始,他给一个连载的文字故事配图,名字叫做《冒失鬼巡逻队长托托尔》,可爱的童子军托托尔后来成了丁丁的原型,“有点托托尔弟弟的感觉,一个当上记者的托托尔,但骨子里还是童子军”。埃尔热给予丁丁的个性底色是快乐的——“在困难面前,童子军快乐面对,放声歌唱”。他还为“当上记者的托托尔”添加了一条追随在身边的忠诚小狗,中文版本译成“白雪”,法文原名应为“米卢”(Milou)——这是埃尔热爱恋过的一个女孩的名字。连环画的法文原题是《丁丁和米卢历险记》,聪明忠诚的米卢为丁丁赢得了更多读者的迷恋,它像是丁丁在连环画中的另一个“我”。
最初3年,埃尔热的绘画都是随意的,无剧本和计划,一边画一边编。后来埃尔热在努马·萨杜尔撰写的《丁丁和我——埃尔热访谈录》中回忆:“《小20世纪报》每周三晚上出版,有时候,到了星期三早上,我还不知道怎么走出上星期给他布下的可怕陷阱!”
1934年,在绘制《蓝莲花》的过程中,埃尔热通过比利时鲁汶大学的一位神父认识了中国留学生张充仁。当时整个欧洲都对中国了解不多,在比利时皇家艺术学院学习雕塑的张充仁为埃尔热介绍了中国文化各个方面的知识,包括日本入侵的时事新闻。他还为埃尔热绘制了一些需要准确的物事细节,比如《蓝莲花》中的所有汉字就是由他先写下来,埃尔热再根据他的手写体描绘出来。埃尔热在访谈中说,他在和张充仁的交往中发现了一种完全不了解的文明,同时也意识到了一种责任。他不再随便地编绘故事,开始为丁丁去查找资料,关注丁丁接下来要去的那些国家的情况。他也把张充仁画进了《蓝莲花》——从这集故事开始,丁丁的世界里那些“男性之间的友谊占了主流,这友谊毫不含糊”。
为了求得细节的准确和完美,埃尔热建立了一个分门别类的资料库:汽车、航海、地图、时装??他画得越来越慢,从最初每年画完一集故事,到后来两年画一集,等到《丁丁在西藏》和《绿宝石失窃案》时,两集相隔了3年,《绿宝石失窃案》和《714航班》相隔5年,《丁丁和流浪汉》与读者见面竟用了7年。
在画《丁丁在西藏》的时候,埃尔热遭遇了个人婚姻危机。他爱上了工作室的女助手,却对背叛发妻有强烈的负罪感,梦中总是茫茫一片白色。在这种潜意识的驱使下,他把想要寻求答案的问题带到了这一集故事里,丁丁在喜马拉雅的纯净世界里,面对友谊和忠诚的考验。在故事中,当《蓝莲花》里的好友“张充仁”的死讯传来,1929年以来只向读者流过一次泪的丁丁,眼眶里再次涌上了泪水。当所有人都认为张已经死去,丁丁却相信他还活着,坚持和白雪、阿道克船长一起去雪山救他。整篇故事充满了温情,丁丁的勇敢和忠诚如此令人难忘。
现实和虚构就这样在丁丁的世界里交错。考据故事发生的真实地点成了丁丁迷的乐趣:在彩版的《奥托卡王的权杖》中,丁丁在第7页曾经过了一条布鲁塞尔的商业大街,英国记者法尔对比后认为,这与几年后埃尔热开设工作室的那条街以及今天埃尔热基金会所在地相差无几。在《丁丁历险记》中多次出现的玛林斯派克宫(Marlinspike Hall),是丁丁迷们熟悉的场景,其原型就是坐落于法国卢瓦尔河谷的17世纪城堡舍维尼(Chateau de Cheverny),埃尔热收集的资料中有这座城堡的旅游指南。舍维尼是卢瓦尔河谷中最美的城堡之一,在《独角兽号的秘密》中,它第一次出现在丁丁世界里:丁丁被坏人绑架,他们把他关在城堡的地窖中逼问独角兽号的秘密。到下集《红色拉克姆的宝藏》,城堡就正式变成阿道克船长的住处了,时不时被埃尔热画进故事。2001年,舍维尼城堡的管理方和埃尔热基金会合作,在这里为丁丁迷们设置了一个关于丁丁的永久展览——《古堡的秘密》,地点就在城堡的铁匠作坊旧址,丁丁迷现在都把这座城堡当成丁丁故居来参观。
“不太正统”的自由丁丁“让法语连环画成为一种流行的体裁,一种介于图画和文字之间独立而特殊的中间形式,埃尔热大概是第一人。”
毫无疑问,丁丁是法语文化的英雄,但这个人物也并非一开始就被主流人群接纳。在《蓝莲花》那一集问世前,连载《丁丁历险记》的《小20世纪报》有两三年仍然只维持着很小的发行量,翻两番、翻六番这种“洛阳纸贵”的情形要到《蓝莲花》后才出现。代表着法语文化中心的法国,直到丁丁“诞生”6年后才决定正式引入这版漫画。当时巴黎有本教会刊物《勇敢的心》(Coeurs Vaillants),1929年创办,到60年代即告停刊,存世的时间不算长,但它在30年代的时候,因为最早为法国读者刊载《丁丁历险记》而受到追捧,一度很畅销。《勇敢的心》准备引进《丁丁历险记》时,主编古尔特瓦神父碰到了两件头疼的事情。法国漫画当时还都普遍遵循旧体例,文字要放在每幅画的下面,看起来很呆板。埃尔热拒绝这样做,他喜欢美国连环画式的让“对话直接从嘴里喷出来”,并且从第一集丁丁故事起,就已经开始这种新形式了。
更困扰神父的还不在此。作为一本以11岁到14岁青少年为读者的保守读物,《勇敢的心》属于主流社会,神父对丁丁能否赢得这些法国父母的认可并没有多少把握,他担心在看重家庭传统的教众眼里,这个自由自在、浪迹天涯的丁丁过于奇特:他看起来没有家,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从来不用吃饭和睡觉,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而且,丁丁还没有正经工作,说是小记者,埃尔热几乎从未写过他要上班和写稿,唯一一次有丁丁为报社写稿的情节只出现在第一集《丁丁在苏联》——中间有一段是丁丁对小狗白雪说:“我们回旅店吧,我得为《小20世纪报》写点东西。”这样“不太正统”的人物,似乎并不符合教会倡导的青年榜样,或许,就像埃尔热在1968年写给丁丁的那封信中所说:我是个普通人,我的父母也是普通人,我的孩子却“与众不同”。
最终《丁丁历险记》还是得以在法国顺利刊登,因为埃尔热做了一点折中和让步:他考虑了神父“也许不无道理”的想法,在画丁丁的同时,又创造了一个符合主流价值标准的新人物“Jo”。这个小男孩有工作的父亲和照看家庭的母亲,还有妹妹Zette和宠物猴Jocko。从1936年开始,《Jo、Zette和Jocko历险记》在法国这本杂志上和丁丁系列一起连载,同时也刊发在丁丁的“老家”《小20世纪报》上,而埃尔热,他获得的自由是不必在每幅画面下都补上一段文字。
但是幸福又完美的“Jo”显然不是埃尔热所爱。从Jo家族诞生那天起,埃尔热几乎就苦恼于这个系列如何延续,因为在每个故事中,他都必须让“Jo”的父母和孩子们一起旅行并以拯救者的形象出现,而这是埃尔热本人所陌生甚至抗拒的一种人生经验。他并不那么发自内心地喜爱Jo和他那个完美家庭,他更爱丁丁的自由,爱丁丁世界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朋友和坏蛋。大约是在1957年,埃尔热决定放弃继续讲述“Jo”的历险,总共只写过5集。
埃尔热在丁丁世界投射了自己的影子。他曾回答比利时记者努马·萨杜尔:丁丁的世界:“就是我,各种各样的我。当我希望成为英雄或者完美的时候,丁丁就是我;当我愚蠢的时候,杜邦兄弟就是我;当我想把自己外化的时候,阿道克就是我。”
埃尔热本人不喜欢接受被人预设的正统的审美规则。他曾坦白地告诉萨杜尔他不喜欢歌剧,也不是芭蕾迷,这和多数老欧洲资产阶级的品味显得颇为悖逆。别人都夸赞歌剧女演员声音绝美,他却说看到其人腰粗体圆;他还厌烦男歌手的自炫其美和演员脸上的假胡子,把别人眼里美轮美奂的舞台布景视为“劣质货”、“白铁皮”。所以在丁丁的世界里,那个米兰歌剧院的女演员卡斯塔菲尔虽然被埃尔热写成一个好人,却也总在以她的虚荣心给朋友们制造麻烦,一有机会她就放声高歌,炫出的最高音会把丁丁和白雪吓得落荒而逃。埃尔热喜欢抽象的现代绘画,原因是“写实画强加给你一个主题以及条条框框;而抽象画却让你的思想自由驰骋”;他“不喜欢‘政治’,不喜欢说教,不喜欢宣扬某事某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中庸的人”。这些都被埃尔热赋予了丁丁。
埃尔热这样分析他的丁丁:“如果说丁丁是道德家,那也是一个不严肃对待自己的道德家,因为在我的故事里,幽默从来就不遥远……另外,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丁丁周围也诞生了一些毛病很多的人物,他们比丁丁更人性化。例如阿道克船长:他接受自我,不进行思考。有时候,我有点像他,唉,就像我经常觉得自己像杜邦兄弟一样!”在丁丁的世界,善和恶是两个最重要的故事元素,却从来不是非此即彼。丁丁充满正义感,但对那些坏蛋的命运,他也会寻找借口为其开脱。在《714航班》里,他就为坏蛋拉斯泰波波罗斯叹息:“可怜的人,他得必须忍受多少痛苦才到这种境地啊!”在《金钳螃蟹贩毒集团》里,丁丁结识了后来故事中一直跟随他的朋友阿道克,一个酗酒的糊涂船长,喜欢骂人,说起粗话来花样百出,有人统计在他出场的15集里,他骂人的话加起来不下220句,诸如“土豚”、“腌咸鱼”、“臭海参”,丁丁迷们将这些词汇整理归类,进行研究。读者还会记得《丁丁在西藏》里的那个“坏家伙”雪人,在故事结尾,丁丁和白雪、阿道克船长还有被他们救出来的张充仁骑上马渐行渐远,雪人孤独地半掩在巨石后目送他们离开,发出一声伤感的长号。
有人批评《丁丁在刚果》和《丁丁在美洲》有深藏的种族主义。晚年埃尔热承认自己的弱点,因为“种族主义根植于内心深处的概念很难根除。需要很多智慧和意识,才能不囿于自己的短视、自己的传统,才能真正地理解”。不过他也为自己辩解,他把年轻时代的作品比作是些“比利时派”书籍,打着当时比利时资产阶级思维方式的烙印,但“让黑人像‘小黑人’一样说话更多地属于天真的喜剧传统,而不是深藏的种族主义”。
永远的丁丁1983年3月3日,埃尔热在布鲁塞尔病逝,他的最后一个故事《丁丁和字母艺术》只画到了第42页草图。在开始绘画彩色丁丁后,埃尔热一直将故事严格保持在62页篇幅,不多也不少,所以《丁丁和字母艺术》还差20页才能走向结局,而它就在一个未解之谜前面永远地停滞了:在一起以绘画领域为背景的艺术诈骗案里,丁丁是否可以逃脱即将变成一尊活雕塑的命运?遵照埃尔热的愿望,未完成的故事并没有交给助手续完。1986年,他的遗孀法妮授权出版了最后一本画册:42页草图,加上以剧本格式排版的文字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