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娜可能是前苏联钢琴大师中最具神秘色彩的两位之一(另一位是索弗兰尼斯基)。她虔诚的宗教信仰、怪诞到近乎行为艺术的举止、对当权者自杀式的坦率抨击以及尽管如此她竟然得以“善终”,都令人感到一种18、19世纪艺术家的率真气质和忘我精神,在她那个时代这样的人已近乎绝迹,而在今天可以说完全绝种了。这样的人曾经存在、而且生存下来了,的确很神秘。
尤金娜的唱片录音从20世纪末陆续有CD发行,BMG、Dante等公司都出版不少她精彩的录音,如舒伯特奏鸣曲D.960、莫扎特协奏曲K.466等等。昨天得到的得这套双张现场录音(见图)是她1954年4月4日在乌克兰基辅爱乐大厅的演奏会完整录音,曲目有:贝多芬原创主题32段变奏、奏鸣曲《月光》、OP.31,no.2;李斯特改编巴赫的管风琴前奏曲与赋格BWV.543;普罗科菲耶夫四首小品选自OP.22;李斯特改编舒伯特《海边》;舒伯特奏鸣曲D.960、音乐瞬间OP.94,no.3;鲍罗丁三首小品选自《小组曲》;萨尔替科夫改编莫扎特《安魂曲》中的Lacrimosa;莫索尔斯基《古堡》选自《图画展览会》。一场独奏会如此大的曲目量在今天看来令人眩晕,但在当时的苏联却是司空见惯的,也许这就像饭量一样,越往北、越是社会主义国家就越大。
尤金娜的演奏个性是非常鲜明的,在节奏处理上经常自由任性的令人瞠目,但是却不流失整体感,逻辑上也有说服力。这就像同样是女青年的撒娇任性,有的令人厌恶作呕欲斩之而后快,有些则让人心旷神怡,哄之逗之有无限情趣。这次演奏录音中的《月光》第一乐章就是典型:2/2拍的节拍几乎变成了5/4拍,每小节的第一拍都被抻长了将近一倍,每一句旋律开始音都要等一下。这样的处理孤立的看无疑是造作、没有根据的,我们在一些自封为艺术家的业余钢琴家的演奏中经常会听到这种令人抓耳挠腮唾液分泌亢奋的油腻音乐。可是同样的手法,在尤金娜的驾驭下,不仅不令人感到恶心,反而能够给人一种打破固有思维的快感——谁说饺子不能沾番茄酱吃呢?说起来荒谬,试试看会不错的。对于艺术上的任性,最怕的就是脚劲:别人做过的我绝对不做,必须反常规而为,就像青春期的少年对待父亲的态度一样,对错不管,就是要对着干。这样的任性是不由衷的,其实是另一种镜子中的循规蹈矩。而可爱的任性,就像尤金娜这样,是一种不计后果的直露心声,这么想的就这么干了,即不严格遵循什么也不刻意避免什么。然而仅有这种坦率是非常危险的,就像很多被惯坏了的少爷小姐,愚蠢猥琐,却坦率到混蛋的程度,还不如狡猾的流氓可爱。这种坦率必须要有与生俱来的气质、常年积累的修养、特别是可以自由施展的技术来表达,才是具有审美价值的艺术个性。行侠仗义的前提是有武功,艺术个性的前提是有技术,尤金娜有充分展现她艺术个性的资本。她的技术能力不逊于李赫特、吉烈尔斯等人,只是在准确性上不如后者一丝不苟罢了,在力量、速度、音色变化、声部层次等方面均令人叹为观止,听不出一丝女钢琴家的痕迹,反而比许多“学者型”的男钢琴家更雄性。
这次演奏会中的舒伯特D.960也是极端自由化的诠释,主题和副题的速度几乎相差一倍,很多支声部的声音盖过了旋律音。但同样,别人这么干是欠揍,尤金娜的理直气壮却令人看到了另一番天地。我最喜欢的是她演奏第3、4乐章的气质。之前我是很不喜欢这两个絮絮叨叨的乐章的,听唱片通常二乐章一完就Stop了。可是尤金娜的演奏却令我全神贯注,优雅的触键和逻辑的结构,令马戏配乐变成了艺术歌曲,使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两个乐章的迷人之处和独具匠心。那首被弹滥的《音乐瞬间》,也被尤金纳还了魂,舒坦的速度和温暖的音色,以及恰到好处的跳音拿捏,令我想起米尔斯坦演奏的《沉思》,都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妙手。另一首精彩的演奏是李斯特改编巴赫的管风琴前奏曲与赋格,她一改任性的节奏处理,一砖一瓦严谨的构筑音乐的形状。她深厚的触键令钢琴展现出的管风琴的壮阔,饱满的低音像是用脚键盘踩出来的,声部之间清晰而又融合,充分展现出俄罗斯学派对复调作品的传统处理手法。
整场音乐会没有令人失望的演奏,但令人遗憾的是糟糕的录音,可能近似于现在用高档手机录音重放的效果。特别是用双分频小音箱播放,可能会有发炸、失真的现象。不过在那个时代、在那个国家,能留下完整的现场录音就已经是万幸了,不能再奢求Hi-Fi了。
神秘可能就是很迷人、非常规、不清晰又不能重复的事情与人,这些在这套唱片中全包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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