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卖音响的朋友，叫西安，平日不常见，见面了既不说音响，也不聊音乐，打个招呼，他忙他的，我在一边翻看店里的藏书，或挑张自己喜欢盘，推进唱机。偶尔，店里没顾客时，他会取出点茶让我尝。茶海摆出来，茶具在音乐中叮当作响，电磁壶烧的汩汩，我指指价格不菲的器材丛林：“水蒸气，不要紧吗？”“没事。”他耷拉着眼皮答到。他是国字脸，前额开阔坦平，说话慢条斯理，想好才开口。 西安原在一家国营大企业上班，自厂里倒闭，就一直在这行混，也有十年了。他一付不显山露水的模样，却是个真正的销售好手，这几年百万以上的器材经他推荐出去好几套。十年里，他换了几家店，搬了几个地方，每到一地，有好器材，就会打电话：“没事了，来听。”于是这些年，随着他，什么B&W,JBL旗舰名牌的也都听过几耳朵，都很好，都很贵，自己的兴趣始终在软件上。去了，他就赶紧给我请上皇帝坐（所谓听音响最佳位置），忙不迭倒线换机，然后放上张古典，谦和的静坐在旁。听毕，他先不开口，停顿一下，然后才侧身正经问：“你觉得，咋样？”我搜肠刮肚，中频，定位，音场等等语焉不详一翻，其实，我哪里懂。他也不说什么，只点头：“恩，恩。”
有时，好几个月不见面，也没有电话联系。这样的朋友，不累。
一天去他店里，我刚坐下，他忽然郑重道：“给咱帮个忙，咋样？”我道：“客气，啥事？”他想了想，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给推荐几张古典。”“行啊，谁听？”“别笑话啊，我自己听。”他一吐舌头，缩了下脖子。我赶忙说好事情啊，自己一向以为古典音乐善莫大焉，只要一心向佛，都会有善果，但是各人因缘不同，也不可勉强。眼见他们守着那么好的音响听流行歌，实在看不过去，又不好说。因此，我比他还兴奋：“走走。”
他们楼下就有家卖盗版盘的店，入了店，我在前边选，他跟在我身后，我一张张递过去，一张莫扎特长笛竖琴协奏曲，一张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他捏在手里，嘀咕：“咋都是莫扎特？”
“这就对了，莫扎特最好听啊，一开始就得上这个。”我说。
再来一张霍洛维茨弹的克莱门第，莫扎特同时代人。
“就这几张？多拿几张呀。”他说。
“没必要，够你听些时日了。”我道，初听的人总是贪多难化。
回到店里，他撕开塑料袋：“这玩意，该咋听呢？”
“多听！”我望着他。
“多听？”他不解。
我说：“你要进入音乐，没有比多听更好的办法。”
他似乎期待什么更复杂的方式，有些失望。
我说：“你们有利器：好音响呀，能帮你尽快从感官层面突破进去。”
他持重的点了点头。
不久，我去店里，忙问他：“听的咋样了？”
西安摇摇头：“惭愧啊，听不懂，进不到里面去。”
“你听了几遍？”
西安：“没听几遍，卖场不能老放那个东西，顾客都不爱听。”
我知道来店里没几个嗜古典的，据说有个富人在他们店搭配了一套百万元以上的法国名牌劲浪，香港专人来古城给他调试，可是他家里竟没有一张唱片。
我道：“有时，你得向顾客解释，其实真正好的音响都是为经典音乐设计的。”
西安不置可否，忽压低声：“另外，不能那么明目张胆，一个人老听古典，别人会有看法的。”
嘿，这倒奇了，听音乐还会惹出别人的青白眼来，他是指店里其他员工，我道：“那你拿回家里听呀。”
西安：“家里没音响。”
我一愣，又释然，卖油的娘子水梳头。
但是西安似乎不想放弃：“除了多听，还有啥办法？”
我想了想：“看音乐。”
“看音乐？”
“就是看书，其实，看书仍是为了勾起你听音乐的兴趣。”
他兴奋：“这好，不影响别人。”
我犯难了，要听音乐，可看的书太多，音乐史，音乐美学，有乐迷连音乐词典都抱起来读。回到家，翻来找去，最后找出本马慧玲的《音乐欣赏abc》给了他。这是本所谓音乐欣赏导听的书，史料，作品，方法等一勺烩，倒是满全乎。
不过仍叮嘱他：“这个可代替不了听音乐，还是要多听。尤其那张克莱门第，音色铿锵壮丽，太好听了。”
一个午后，我又去他们店溜达。西安正坐在听音室打瞌睡，见了我，忙取出那本书，拽住我：“好书，看两遍了，不信你考考，学了不少东西呢。”他正色说了几个作曲家和作品的名字，果然没错。
我说：“那感情好啊，不过，唱片没听吗？”
“没听。”他摇摇头，忽然说“不过，这本书上说，听音乐要从曲式入手，是不是那样？”
我吃了一惊，看来他是真下工夫了，忙说，那是从理性层面听音乐，能那样当然好，但是那是在积累了大量听乐经验的前提下，一开始没必要，也逮不住音乐主题。
他有些狐疑，站在那望着我，一个手指头不停地敲着书脊。
我说你现在在美感阶段，听音乐需要将自己忘掉，充分享受音乐强大原始的力量。
忽然，西安坚定的说：“要不，试试从曲式听，说不定还能进去呢。”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我叹了口气，正好茶几上放那张克莱门第，就说：“那就这张。”
他忙不迭跑过去，将那张盘放进仓，坐下来。
这样听，问题似乎就复杂了，我想尽量给他说的简单些，但仍避不过说教：“由于音响材料的暂留性和抽象性，作曲家为了加深人们对音乐素材的印象，其实百分之九十九的音乐作品都只采用了一种写作方法：就是音乐材料的反复。”
“反复？”认真却懵懂。
“就象，一句话重复说一遍。”
“重复说？”他皱着眉，不住点头。
但是说到反复，实在没法再简单了，我只好道：“细说起来，音乐其实一共只有四种反复的方式：完整的反复，变奏的反复，赋格的反复，发展的反复。我们先来听最简单的一种反复，完整的反复，你放第三乐章。”
他一摁遥控，流丽的音乐蹿出来，室内的光线似乎一下子被它点亮了。
西安抱着双手，紧盯着音响，竖着耳朵。
我道：“你听，这是回旋曲式，是一种完整段落的反复。听，第一主题，把它记住，等它再次出来的时候，要认识它。接着是第二主题，第一主题再反复。。。”
西安紧张眨着眼，似乎面对着一堆珍宝，眼花缭乱，却无从下手。
“第二主题，记住了，这是第二主题反复。。。”
他平坦的额上已大汗淋漓，神经质的晃了下肩，似乎想抓着音乐，嫌它跑的太快了。他的耳怎么也赶不上霍洛维茨凌厉的双手。
“现在，再回到第一主题，还认得吗？”
他没说话，他脸上汗涔涔，弓一样拱起身子。
音乐骤然而终。
他沉重的掉在沙发里，又一下子挺的棍子那么直，从表情上看，他委屈极了，象个被狠狠欺负了一通的孩子。
唉，天可怜见，我的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