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阿炳
一百多年前,雷尊殿在无锡是个大道观,观主会弹琵琶,人称“铁手琵琶”。道观里有个帮工的女子,常痴痴地听观主弹琴,后来就和观主好上了,还怀了身孕。1897年,她生下一个孩子,小名阿炳。同族觉得她跟道士私通很丢脸,孩子刚生还容她活着,等阿炳四岁时送回道观后,族里就逼她自尽了……
阿炳回雷尊殿后,管“铁手琵琶”叫师傅,从来没叫过父亲。铁手琵琶仔细教养这孩子,把所有的琵琶技艺,和他懂得的民间音律都传给了阿炳。阿炳跟父亲学了20多年,到了他26岁那年,父亲去世,阿炳做了观主。
阿炳刚做观主时,雷音殿香火仍然很盛。阿炳年轻,又有钱,忍不住常去花街柳巷,在那里学会了吸鸦片,又染上了梅毒。阿炳染的梅毒很厉害,瞎了眼睛。原来他请堂弟帮忙管理道观的杂务,眼睛一瞎,堂弟渐渐控制了殿里的事务,最后终于把阿炳赶出了雷尊殿。那是1930年左右,阿炳30多岁。
阿炳被赶出后,族里给阿炳找了间房,从乡下找了一个女人叫崔娣的,陪着他。阿炳每天由崔娣扶着,沿着无锡运河边的码头闹市边走边拉胡琴,做街头琴师。崔娣不识字,很节俭,从来没用阿炳的钱买过一件衣服,一直穿着从乡下带来的那件过膝的褂子,布丁越来越多。
40年代初,阿炳上街10年了,心情已经平静,回想起种种往事,神随游丝,心照山泉,随手拉出了他自己的曲子。阿炳拉的这些曲子都没有名字,不再是他父亲传给他的那几百首民间老曲子。隔壁有个姓黎的年轻人也喜爱音律,于是阿炳把他的曲子教给了这个年轻人。
姓黎的年轻人考上了南京艺术学院民乐系。一天天很冷,他回琴前,在老师琴房外活动手指,随手拉了阿炳教他的曲子。等他拉完,走来一个人,问他拉的什么曲子。老师出来告诉他,这是从中央音乐学院来的杨荫浏教授。年轻人说,这曲子没名字,是家乡无锡的一个瞎子阿炳教的。杨荫浏说这曲子好,还说他们正在收集民乐,要用刚从国外进口的钢丝录音机录下这样好的民间音乐。
从1950年年初起,姓黎的年轻人就回到无锡,一直等待着杨荫浏的到来。直到9月份,杨荫浏和曹安和两位才来到无锡,而且正式的任务是录制无锡的道教音乐。等录完这些道教音乐,姓黎的年轻人坚持请两位去录阿炳的曲子。他们同意了。阿炳此时已经有将近两年没有拉琴了,听了十分激动,说要练习三天。几位阿炳的朋友,替他到琴行借了新的琴。阿炳原来的琴上的弦是断的,随手打结连上,可是拉的曲子非常动人。这回有了新琴,阿炳却觉得有些陌生,无法恢复40年代的那种状态了。
不过,三天后的夜晚,录音还是开始了。崔娣也在座。阿炳不懂录音是怎么回事,听说曲子可以保存,他决定试试。杨荫浏跟阿炳说,“一二三”的口令一过,他只管拉他自己的。“三”声一过,曹安和按了钢丝录音机的录音键,阿炳开始拉琴。
等阿炳拉完,杨荫浏轻声问,这曲子叫什么名字?阿炳说确实没名字,杨荫浏说没名字不行,要想一个。阿炳说,叫《二泉印月》吧。杨荫浏说,《印月》这名字跟广东音乐重了,要不叫映月,无锡有映山湖么。阿炳听了,连声说好,就叫《二泉映月》。
当天又录了另外两首阿炳自己的二胡曲。第二天,阿炳又录了三首琵琶曲。阿炳的琵琶曲也是很好的。不过录音钢丝不够了,只能录三首。
姓黎的年轻人非常高兴,阿炳的曲子终于被保存了。他还希望阿炳会的七百多首民间二胡和琵琶曲都能录下来。录下《二泉映月》的当晚,阿炳听到自己的琴声从面前录音机里飘出来,身体轻轻地颤抖,轻轻抚摩着录音机的盒子。
不久,阿炳录音的事情传遍了无锡,当地的牙医协会开会的时候,就请阿炳去拉琴。这是阿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舞台上坐着拉琴,他在街上都是站着拉的。拉完掌声雷动。
三天后,阿炳突然大口大口吐血,当天身亡。他活了57岁。25天后,崔娣也跟着阿炳去了。
心弦已松……
阿炳的最后一次演出
1950年9月20日,我和妻子陪着杨荫浏、曹安和两位先生找阿炳录音,那天一直录到晚上7点半才结束。录音的时候,阿炳因为身体很不好,手劲也不够,琴也是临时找的,所以录音保存下来的《二泉映月》并不是效果最好的。
阿炳的最后一次演出是1950年9月25日,也就是录音后的第5天,好像是无锡牙医协会成立大会的文艺演出。阿炳支撑着病体出门,由于他走得慢,到会场时演出都快结束了。我扶着阿炳走上舞台,坐在话筒前面。这是阿炳平生第一次面对话筒演出,也是惟一的一次。
阿炳一开始是弹琵琶,后来台下有人叫着要阿炳拉二胡,我和妻子就叫阿炳注意身体,不要拉。阿炳说了一句:“我给无锡的乡亲拉琴,拉死也甘心。”接着就拉起了他不知拉了多少遍的《二泉映月》。我记得满场都是人,连窗户上也站满了人。演出结束的时候,台下掌声和叫好声不断,阿炳听见就脱下头上的帽子点头示意。
那次演出后的第3天,阿炳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