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被鄙视的年代里
在第二章《粤语流行曲发展概述》中,我曾把1949年至1979年定为“粤语流行曲的潜伏期”,1970年至1973年定为“粤语流行曲的过渡期”。若说得不好听的话,在1949至1973年这二十多年间,粤语歌在香港流行乐坛是完全没有地位的,受鄙视的。
从粤曲中分化出来
在这些日子里,普受大众欢迎的文娱节目主要有:粤曲、电台广播的天空小说及欧西流行曲等。前十多年更是粤曲的黄金时代,故此当时好些粤语歌曲实际上是从粤曲的小曲中分化出来的,如:《红烛泪》、《红豆词》、《荷花香》等等。有些调寄的的是乐曲中的小曲曲牌,有些虽是新创作,但创作者本来就是玩粤乐的;新曲的音乐风格当然是粤乐的。在歌词方面,也完全是粤曲的那一套,追求雅洁工整,词采华丽,由唐涤生写词的《红烛泪》。可说是代表作之一:
身如柳絮随风摆,历劫沧桑无聊赖,鸳鸯扣,宜结不宜解,苦相思能买不能卖……
其余的《红豆词》(又名《红豆相思》)及《荷花香》亦是这样的风格:
莺声惊残梦,晨起叹别离,相呼姐妹至,共唱红豆词,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摘, 此物最相思,……(《红豆词》)
荷花香,新月上,荷花爱着素衣裳,花香引得情蝶浪,怎禁她芬芳吐艳满银塘,心如明月呀留天上,夜夜塘边照檀郎,……(《荷花香》)
这几首都可说是从粤曲中分化出来的粤语歌曲的经典作品,直至七十年代末期以至八十年代,仍有不少歌手拿来翻唱;但有些太古雅的字词,就已经更改了,比如当年丽莎翻唱《荷花香》,已把词中的“檀郎”改为“情郎”,毕竟“檀郎”已变了“死文字”是听了叫人肉麻骨痹的字眼。
这几首经典作品,都有个特点:拖腔(即一字唱数个音符)地方很多;但《红豆词》则比较例外,而《荷花香》和《红烛泪》,都有很多这样的情况。另一个特点是不大着意消除倒字,这又以《红豆词》最突出。这些特点,最易叫人想到粤曲,而我相信,当年的人是把它当作粤曲来听的,而从未认为它是什么流行曲。
值得指出的是,在这个时期里有两首作品的风格颇位于别不同,它们均为王粤生为芳艳芬主演的电影所写的插曲,它们似粤乐又非粤乐,像渗了点欧西音乐的元素进去,但其歌词所表现的粤曲味道仍然很浓:
马来亚春色绿野景致艳雅,椰树影衬住那海角如画,花荫径风送叶声夕阳斜挂,你看看那边艳侣双双花荫下。马来亚春色绿野景致艳雅,撩眼底那绿野花里便挂,芬芳吐花与树香美艳如画,我最爱那,看日里鲜花幻化,情侣们互吐情话,于椰树下,若两情心心相印,睹春光芳心更爱他……(《槟城艳》,同名电影插曲,该片于1954年3月11日首映。)
嬉戏于沙滩,日影已渐残,浅水碧波染泳衫,一双一对乐忘还。轻快放心间,与君兴未阑,眼里春光往事翻,低低声唱爱郎颜。缠绵恩爱, 两抛心烦,绿柳花间到黄昏未愿返。嬉戏于花间,相互扫涤烦,嫁与君虽淡饭两餐,一生一世慰红颜……(《怀旧》,出处同上。)
还是那样的“绿柳花间”,“郎君红颜”。
遗憾的是,我们已经很难确定,上述每首作品的准确发表日期。尽管像《槟城艳》、《怀旧》这些电影歌曲还容易查核,可是,也因为资料的散失,要追索其问世的日期,的确一下子会毫无头绪。所以,在论述粤语歌被鄙视的年代的时候,大多只能见木不见林,从有限的目前仍可搜罗的作品,去感受那个年代的气息与特色,而不可能逐年逐月去详细述析。
升斗市民找到嘲笑对象
我们其实可以从香港的社会、经济发展来看出当年这些粤语歌的时代印记。
《红烛泪》、《红豆相思》、《荷花香》这些作品是写得较雅的粤曲变种,没能感受到社会当时的脉搏。
秋子在1986年7月30日于《信报》提及,香港在日治时代曾经流行一种演出形式叫“幻景新歌”。它的形势是演员在台上演出说白、数百榄、唱龙舟、唱小曲,以及唱粤曲之梆簧等广东曲艺。从“幻景新歌”演出而唱至几乎人人会唱的一首歌曲,就是调寄广东音乐谱子《渔歌晚唱》的一首《穷风流》:
自己精乖经济又够派,周身摩登内里有古怪,有时冒充音乐界,去到摩罗街,旧货争住买,牛头裤短,完全用烂布改埋,恤衫又靠执,鞋就着旧鞋……
日治时代是物质匮乏的日子,这《穷风流》,正好唱出低下层小市民的心声。这类歌曲,到五六十年代,也还很受低下层小市民的欢迎。例如郑君绵唱的《扮靓仔》:
扮靓仔,摩罗街旧鞋唔系曳,美国制,领呔摩登花式真美丽。扮靓仔,西装扌豆泥唔系贵咪当曳,人人佢名贵……起势充硬阔少靓仔,大叠老西,皆因为女仔钱剩埋亦要驶,由人滑我石罅米,任你花冇问题,为情最冇问题。(调寄I Love You Baby,胡文森词)
从曲中主角的充阔,升斗市民在含辛茹苦中找到了嘲笑的对象,也找到了慰藉。只是,有时一些歌词却不免过分突破:
哥仔靓,靓得妙,哥仔靓咯引动我思潮,我含情带笑把眼角作介绍,还望哥你把我来瞧,哥仔靓靓得妙,潘安见了都要让你担标,丰雅别饶,揾同世界咁靓嘅男人,却系少!……(《哥仔靓》调寄广东音乐《饿马摇铃》,朱顶鹤词)
问起一些上年纪的人,都认为这首歌是淫歌,但看歌词,亦不外描写女人单思男人。大概在那个年代,还不容女性主动示爱,像这首歌竟如此袒露心态,难怪不易为一般人所接受!
在五六十年代,究竟这些粤语歌是通过什么途径传播的?因为当时的主要传媒,都不大接纳这些被视为粗俗的粤语歌的。我想,可能的途径有唱片、歌书、歌坛以及口头传播。事实上,我所搜集得的五六十年代粤语歌曲,都是从旧歌书、旧唱片处来的。年前,周聪在商业电台借了一本“特大粤语流行曲总汇”,此书打上了该台中文节目部资料室的印鉴,打印日期是1966年4月17日。在书中,我们看到了一批填词人的名字:
卢迅、吴一啸、朱老丁(即朱顶鹤)、何大傻、王粤生、凌龙、胡文森、廖志伟、刘大道、梁渔航、袁干持、李愿闻等。
当中,大多数本来就是写粤曲的,如吴一啸、朱老丁、何大傻、王粤生、胡文森等。从这里再次证实当时粤语歌深受粤曲所左右。
翻阅着厚厚的一本歌书,却然发觉绝大部分歌曲都是难登大雅之堂,只有少数例外,周聪的作品正是个中例子。而从书中发现另有一首改自欧西电影名曲The River of No Return的《大江东去》,歌词内容颇有气派:
月落浸江上,天际晓风拂过绿杨。微曙大江畔,有海燕三两双,薄雾里展望,千里烟波锁重洋,人到大江去,只见水天一片,顿怀旷……念到兴替事如幻梦黄梁,十数载历尽了风浪,霜雪饱餐嗟志未偿……(凌龙词)
然而, 倒不知这首粤语版《大江东去》,当时是否流行?
“飞哥跌落坑渠”的文化心理
除了受粤曲的深远影响,五六十年代的粤语歌曲,也深受粤语影片的支配。往往是电影把片中的歌曲捧红,如于粦作曲、左几填词的电影歌曲《一水隔天涯》,在六十年代初就流行一时。这首创作歌曲,开始摆脱浓浓的粤曲味道的旋律,的确是使人耳目一新。
粤语影片中的粤语歌,也是有土有洋的,有时用广东小曲填词,新潮一点的就拿当时得令的欧西歌曲或国语歌来填词。虽然也有新创作的歌曲,只是由于作者大多写惯粤曲,因此写出来的曲子也就离不开广东小曲的风格。
姚尧在其《回顾香港大众文化的发展》(见曙光图书出版社出版的《普及文化在香港》)里谈到五六十年代的粤语片时写道:
……粤语片不外是粤剧的电影版本而已。其后粤语片题材辗转多变,先后出现了神怪武侠片、时装现实片及民初伦理片,但基本上其意识形态的反应仍承接中国旧伦理社会的道德观念或价值系统。试回顾一下粤语片。吴君丽、余丽珍代表着中国传统所嘉许的贞烈节妇,在邪恶势力卡压之下,仍紧咬着三贞九烈的道德教条。新马仔、邓寄尘的都市喜剧反映出典型的小人物在蜕变中的现代化都市所制造的夹缝中为生活而挣扎,其奋斗方式是十分中国化的,以农村社会式的互助互勉、守望相助的精神去超越现实生活所加诸他们的挫折与忧虑;……。
我们从粤语影片的插曲中,自然也可感受到这些中国旧伦理社会的道德观念、价值系统,如著名的电影插曲《飞哥跌落坑渠》(电影《两傻游地球》的插曲,该片于1958年9月3日首映):
飞哥跌落坑渠,飞女睇见流泪,似酱鸭臭腥攻鼻,飞女夹硬扶住佢……应该跌落坑渠,百厌终归会跌破,你嘅阿飞之累,飞哥搏乱唔合理、蛮无理、无道理。(调寄Three Coins in the Fountain;主唱:新马仔、邓寄尘、李宝莹、郑碧影;词:罗宝生)
这首歌恰好是六十年代的香港华人社会中某一特定阶层的写照,作为一种反面教材,从中尤其可以感觉到当时从苦难岁月熬过来的中下阶层,当时对欧美文化的排斥性仍是很强的,猫王、披头四的歌和形象,不管好坏,一见便憎厌。因此,这首歌其实是对于欧风美雨腐蚀的一群作出嘲讽。这种排斥的源头,亦与近代中国文化的自我中心相类似。
另一首由芳艳芬主唱的《唔嫁》(这是一出同名电影的插曲,该片于1951年12月21日首映):
繁华、繁华,奴心蕴情苗情芽,奴甘把青春放下,奴不幕洋场繁华,早已决定我唔嫁……唯靠我自力振作,靠我励行自立,我双手自力更生,一样有保暖饭和茶……
这首歌一方面强调女性要独立,一方面亦强调“不慕洋场繁华”,后者在九十年代经济富裕、热中消费主义的香港人看来,自然是大惑不解,但那不正是旧中国伦理价值系统中所提倡的克勤克俭吗?
粤语影片中的粤语歌,自然也随着粤语电影的演变而发生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