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意大利文艺复兴展来华前夕
答《中华遗产》杂志社问
陈丹青
1. 您认为在北京搞意大利文艺复兴作品展的意义何在? 对于一个美术工作者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普通老百姓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陈:文艺复兴展来华的意义不仅在绘画,而是广义的“文化寻根”。 在中国,几代人不惜代价追求西化与现代化:现代化根源在哪里?起于什么年代?近因,是17、18世纪法国英国经由启蒙运动、宪政革命与工业革命等等,率先创建了“现代国家”;远因,就是发生于13到15世纪的意大利文艺复兴。
更远的远因,你可以一直上溯古希腊,但是欧美国家只要回顾现代化历史,都拜文艺复兴——西方发生所谓“资本主义”,那摇篮,就是威尼斯。佛洛伦萨则诞生了“人文主义”与“科学精神”。所谓“油画”,所谓“素描”,还有人体解剖、透视原理、艺术创作中的现世精神,都是文艺复兴艺术家给予人类的大贡献。
所以今日中国学西画的艺术家,不论作风与来路,其美学观与技术系统,统统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中国的“普通老百姓”更应该看看这项展览,看看是怎样一种艺术与文化,从远处、深处,整个改变了我们的国家——鸦片战争开打, 古老的中华帝国败给了西洋的“船坚炮利”。那武器系统虽然为当时的欧洲列强所共有,但其中一部分物理及构造法,正是15世纪意大利画家兼科学家达·芬奇同志躲在小作坊里一件件设计,而后成为欧洲富国强兵的利器。
在器物、制度、文化这三个层面,当代中国大规模全方位实现了“器物”现代化,“制度”的现代化正在艰巨的过程中,而“文化”层面在中国的处境最是冲突、复杂而难以预测。容我再次引用约翰·伯格的话,他说,对于今天的人类,“所有过去的艺术都是政治问题。”——文艺复兴展此来,就是给我们上一堂百年不遇的政治课啊。
2. 您曾经提到过“伪经验”问题。这次大家将看到的都是原作,但是是在自己家里看它们。您觉得在中国看文艺复兴的原作和在意大利或其他地方看会有什么不同吗?
陈:“伪经验”毕竟不失为一种“经验”。文艺复兴思想传来中国,是在清末;文艺复兴绘画雕刻印刷品传来中国,是在民国初年——早在康乾盛世,意大利画家朗世宁(1688—1766)长住中国52年,是皇帝的宠臣,宫廷的画家,他带来西画原理,实践中国水墨画。在北京郊外,他的墓临近先他来华(1582年)的意大利同胞利马窦墓——其实,论西方美术史源流,最先应该来华展出的不是印象派绘画,而是文艺复兴艺术。
假如我没弄错,文艺复兴绘画原作比较有规模、有顺序地来到中国,今次展览恐怕是第一回。近二十年改革开放,去过意大利的中国艺术家恐怕不在少数。而在本土观看西方艺术,确实不一样,一如在美国英国看见周秦唐宋的伟大作品,与在本土的感受也大不一样。
最好的办法是去看。文字很难描述观看。譬如去年来京的印象派作品,我在纽约、巴黎看过好多次,马奈那幅《吹笛的男孩》原是巴黎塞纳河左岸奥塞美术馆馆藏,现在忽然悬挂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围着一层层中国人……我无法揣度一位北京小女孩或者老大爷走去观看,是什么印象,什么感受。
3.您首次看到原作的文艺复兴绘画作品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当时的感觉还记得吗?您今天对这些作品及那个时代(文艺复兴)的认识有没有发生变化?为什么?
陈:小学时代我就看到文艺复兴的画片:圣母、圣婴、耶酥基督。上海民间遗存着不少这样的画片。1966年我在同学舅舅家第一次看到米开朗其罗画册,看到全身赤裸的《大卫》雕像,那既是眼睛也是灵魂的洗礼,你想,一个中国男孩,在上海石库门老房子的阁楼上,六十年代末,文革即将爆发……这是无法形容的。
14岁那年我临摩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其罗的素描,有几张还在。那是我此生画得最好的画,虽然是临摩。十多年后我画出“西藏组画”,才明白少年时代的视觉记忆至关重要。
第一次见到的文艺复兴油画真迹,是藏于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的达·芬奇的女子肖像、拉斐尔的男子肖像、提香的《照镜的维纳斯》。那是1982年,我刚出国,28岁。第一次去到米兰、威尼斯、佛洛伦萨、罗马、拿坡里,是1989年,36岁。再次去到意大利,是去年与今年,我已经过了50岁。
认识文艺复兴艺术是没有尽头的过程。每一过程都珍贵,都无可替代。不消说,在圣马可教堂小经房看安吉里柯壁画,在圣玛丽亚教堂偏厅看马萨乔壁画,在帕多瓦城小教堂看乔多最重要的壁画,还有被二战炮火炸残的曼坦尼亚壁画,在阿列佐小镇教堂看圣佛朗契斯卡壁画,在西斯廷教堂仰望米开朗其罗《创世纪》壁画……和你在美国或欧洲美术馆看文艺复兴单件作品,是完全不同的经验。
这就好比我在山西芮城县永乐宫看元代壁画——虽然由于兴建三门峡水库,永乐宫原址被整个移到芮城——与你在纽约大都会美术馆亚洲厅看同一批画匠画的元代壁画,是完全不同的经验。柏林美术馆有绝佳的敦煌壁画残片,可是我去过真的敦煌,在几百个洞窟中与北魏或西夏的壁画迎面相对,洞内反射着西北午后的阳光,独自一人,空气干燥,洞顶与四壁布满一千多年前的绘画……。
可是这些经验仍然不能取代小学时初识米开朗其罗画册时的那种震撼,那种刻骨铭心。“为什么”?因为那年我13岁。假如我撞见的是北宋山水画,今生走得恐怕是另一条画路了——中国弄体育的口号是“从娃娃抓起”,我们“抓”文化艺术的大小官员想到过千百万“娃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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