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这本集子中的文字,《蜗居杂忆》写于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另一大部分则是2003年7月始在《三联生活周刊》开设的“有关品质”专栏,而张国荣、王小波、张欣、张艺谋等篇都是为应付生活周刊的版面。《蜗居杂忆》是上世纪80年代末我想写的一本散文集的开头,五篇一组,当初我想大约写十组可以成书,结果只在《收获》杂志写成两组十篇,就停下了。写作家论也是当时的一个想法——想把我所熟悉的作家一个个认真研究一遍,从个性与创作背景对比的角度,集成上世纪80年代的一部文学史。结果从林斤澜始,只写成七篇。 原想将这些作家论一起收入这个集子,后因篇幅过多,只能另外成书。
这些文字散乱集中在一起,只当是一束浸透我自己十几年心血的小花,我要把他献给我刚去世的父亲。
父亲是个普通人,他只念过四年小学,加上初中一年级念了两年。他16岁就到布店当学徒,母亲说因为他当学徒天天睡在柜台上,所以一辈子睡觉都一夜不翻身。然后他失业三年,29岁起做了一辈子的财税会计。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是个极模糊的角色——好像天天我们起床的时候,他就已经去上班了。印象中的感觉都是冬天,一家人都等着他回来吃饭,他脖子里总是围着一条母亲用旧毛线织的围巾,缩着脖子,一进门总是搓着手。等这形象清晰一些,我曾经对他有过相当的怨恨——“文革”开始,我没有资格成为红卫兵,下乡后不管怎么努力也不能入团、不能提干。一切都因为他解放前在旧政府当过课长——一个比科还小一级的官。
“文革”时我伤害过父亲。好像是1968年夏天的一个晚上,那时已积累了相当的委屈,我单独与他坐在窗前,我说,我真恨为什么生在这样一个家里。我对他说,你到底有什么问题,能不能告诉我? 夏天家里是不开灯的,当时他沉默了很久才说,我的问题都跟单位说清楚了,我告诉你没什么问题,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于是我们俩就谁都没再说话,就默默地坐在窗口,我还记得那晚窗对面的粉墙让月光耀得很亮。这次谈话后不久,他就进了单位的清查学习班,我下乡时候都不能通知他,他也不能回家。我走到关他的地方去与他告别,他出门只在门口的阳光里站了一会儿,他说,你出远门去,一切只能自己当心,有许多事情都不像你想的那样。当时他的眼睛里干干的并没有眼泪。
父亲一辈子就是一个小职员,他在单位里兢兢业业一辈子,追悼会上,单位给他的评价是,业务能力最强,一辈子做账从没出过一点差错。这大约是对他的最高评价。可他又一辈子就是这样一个低级职员,从来不为自己去争什么,在一个单位连续工作了36年,65岁退休时候还是22级工资,没有分到过一平方米房子,也没有一个子女享受到顶替。我想他离开单位时应该有很多委屈,但他直到生命的最后,却还是对单位寄托了特别深的感情。他一辈子辛劳,又一辈子默默无闻,好像就甘于那样一生只为维系一个家庭的养家口、夫妻恩爱与家庭和睦——在单位是一架认真而一丝不苟的机器,回家是精心照顾母亲、生育子女。据母亲说,在他失业、家里贫困到极点,只能喝米汤时,他总是把最稠的捞给母亲,然后是哥哥姐姐,最后自己碗里就只剩了汤。他与母亲在一起生活72年,守卫了母亲72年的安宁与幸福。母亲总说,所有事情,父亲事先都会替她想到,什么事情也不需要她操心。从我记事后,在饭桌上我见到的每一顿饭,他都是将最好的夹给母亲,自己只吃大家都不爱吃的。剩菜常常是由他搜罗在一起,第二天早上下一碗面,吃得很香。父母晚年与小妹在一起,每天晚饭后,小妹只能偷偷将那些残羹剩菜都倒掉,等父亲看见了是要不高兴的。
父亲一生节俭,早年他以一人微薄的工资支撑一个家庭,保证大家吃饱穿暖;等哥哥姐姐工作后,他则省下每一分钱,尽量使我们后来的每个孩子都能受到足够的教育。等有了第三代、第四代,他靠他攒下的退休金,还考虑他们的婚娶、考虑他们要上大学。晚年他在小妹家里,其实生活条件已经变得很好,但小妹每年给他买的衣服他都留在橱里,临走脚上穿的还是自己缝补过的袜子。每年过年我回家,都要见到他关灯的情景——他总是埋怨家里的水电开销太大。小妹把客厅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他趁她不注意又一盏盏地关掉,他总说,不需要这样地亮,再有钱也要节约。在我们兄弟姐妹之间,只要遇到矛盾,父亲总是息事宁人的态度。在我的记忆中,他很少有威严的时候,对我们孩子,也总像在单位那样谦恭。我因此曾认为,他是一个缺少刚性又缺少个性棱角的人。
父亲从16岁一直工作到80岁。退休后,街道一个小作坊请他去做会计,他又在那里愉快地工作了15年,作坊里的男女老少都喜欢他。最后还是因为大姐担心他的身体,给街道写了一封信,街道才放他回家。他回家坚持做小妹的管家——每天将第二天要买的东西写在纸条上,将钱与纸条装在口袋里交给保姆,保姆买完了东西把找回的零钱装在口袋里交还他,他则像在单位一样每天一丝不苟地记账,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他的账一直记到他进医院的最后一天,最后一笔是给保姆留下的中秋节奖金。每天早上他都起得最早,先一只只喂他养的那些鸟,然后就到厨房帮忙。在厨房小妹不让他动手,他就不知所措地弯腰站在那里。
等父亲走了之后,我才意识到:他的一生好像就为辛勤而存在。等他年纪越来越大,大家都觉得他不应该再操劳的时候,他就只会感到悲哀。小妹不让他再管账了,他就不高兴。等家里为照顾两个老人又增加了一个保姆,鸟由保姆料理了,母亲也更多让保姆照料了的时候,他一定是觉得自己成了多余,才决定要走的。
父亲的身体原来一直很好,大家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就像一座大山倒塌下来。其实去年过 年的时候,他已经告诉姐姐,让她把帮他在银行存的钱不到期都取出来。他告诉母亲,谁给我的钱我都要还给他们。
现在回想,去年过完年离家的时候,父亲就意外地恋恋不舍,这在过去从来没有。过去每年父亲在几个月前就等着过年我们回家,早早让小妹备好年货。除夕的年饭,每年都是由他制定菜谱。等吃年饭前,他就会颤巍巍地扶着楼梯上楼,到我们每个人的房间,在枕头下偷偷压上他自己用红纸包的压岁钱。外地不回家的则早早地就寄了去。等过完年,父亲总是笑着送我们到门口说,明年再会再会,从不显露他的老态。去年过年,父亲好像一直反常地不高兴,送行时显得苍老了好多。等我今年4月出差顺便回家,他弯腰把我送出门时竟意外地流了泪。后来,小妹就告诉我父亲开始日益消瘦。等到9月,小妹突然给我电话说,父亲自己提出要去医院。当时大家都没有意识他已经身患重病,因为他平静地上小妹的车,平静地告诉母亲:“我走了,你自己当心”,医院是他自己走进去的。之前其实他一直咳嗽得厉害,但他一直说是气管炎,是几十年的老病。
这样直到今年中秋,我还是未意识到父亲留下的日子已经无多。中秋节,小妹与姐姐到医院,父亲专门通过手机与我通话,我问他怎样,他说蛮好,他说你小妹拿来了月饼,拿来了啤酒,现在我和你干杯。那时我们都以为他患的只是老年肺炎,后来听小妹说,其实那啤酒,那天他只喝了一口——大约就是为我喝的。
过完中秋,父亲诊断出是肺癌晚期。等到我赶回家里,他在医院已经瘦得无法相认。在病榻前,他跟我说,你工作要紧,还是回去吧;我没什么问题,你过年再回家吧。我问他有什么要向我交代,他摇头说没有什么。等我要走的时候,他一次次看表,一次次催我,他说,你要走了,你走吧。这之后,他的病就只是一天天加重。等我再回家是家里给我电话,说中午父亲有点反常,提出要洗澡,大家说他好像一直在用一种意志力坚持,现在好像是放弃了。接电话时我正在北京郊区,等我当天晚上赶到医院,父亲已经难以说话,我问他怎么样,他看着我,还是用微弱的声音说,“蛮好”。
我最难受的是,父亲直到最后始终清醒。我在医院陪夜,他一声不吭地吐了血,然后说不出话,嘴唇只是微动着,几个小时从半夜直到天亮,始终用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永远忘不了那样的眼神——好像那么多年的慈爱都要在这几小时里传递给我,就在那几个小时,我才感觉到:原来父爱会有那样的质地与那样的分量。
父亲这一辈子都想着不麻烦我们子女。我陪夜后第二天他安稳地让我睡了一夜,等早晨在医院陪住的外甥才打电话说血压下来了。从早晨一直坚持到下午,到最后我问他有什么交代,他摇头;我问他要不要再见母亲一面,他还是摇头。他走的时候,窗外是阳光灿烂没有一星阴霾。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没有委琐的垂死挣扎,只是大声地一口口呐喊呼吸,直至最后一口气舒展长久地吐完。我爱人对他的最后评价是:走得真正悲壮。她说她在医院从事护理工作近三十年,没见过这样阳刚而这样充满最后生命活力的与世告别。
父亲去世后,我们整理他的遗物,他抽屉小盒子里装着六张存单,存单上分别写着他与母亲的名字,每人五万八千元。在留下这两个处理后事用的五万八之后,相信他将该处理的都已经处理了,但账面上丝毫没有记录。在母亲的柜子里,他则把我们这些年每年给的压岁钱一笔笔都记清晰,每年母亲花掉的都有结算,一万多现金一个口袋装十张,十几个口袋整齐地用皮筋摞成一摞。一切该做的他事先都已经做好,他当然不需要再交代什么了。
父亲这一生的品质,应该说我都是从回溯中才日益清晰的——一个人要认真,要真诚,要有爱心,要时时处处想到别人,要不计委屈不计自己得失,要承担一生所要承担关于职员、丈夫、父亲的所有责任,要忍辱负重甚至不怕最亲近人的误解,这些要几十年如一日都甘心默默无闻身体力行地做到简直是不可能。但父亲用他的一生都做到了,他一生是那样平凡,又是那样不平凡。面对这样的一生,我们又能说什么呢?
每个人的一生其实都在积累自己的品质。只有品质才是永远无法泯灭的。品质无论何时何地,都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
2004年11月18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