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元溥:您提到相当重要的一点,就是肖邦出版作品中的对应关系。波兰国家版乐谱校订者艾基尔(Jan Ekier)就曾分析马祖卡中的调性与脉络,认为马祖卡应该成组演奏。
傅聪:我一直都是如此。当然不是说马祖卡就不能分开来弹。肖邦的作品都是说故事,一组马祖卡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一首则是故事的一部分。至于那是什么故事,就要看演奏者有没有说故事的本领了。
●最好的钢琴在二次大战前
焦元溥:不过您的最新录音,以肖邦**的钢琴所录制的马祖卡,却没有成组演奏,这是为什么?
傅聪:波兰本来希望我录肖邦马祖卡全集,但一定要用1848年复原钢琴来弹。那架钢琴非常难弹,很难立即掌握。我最后录了四十多首,有些很好,我就说那你们自己去选吧!所以这个录音中的马祖卡就没有成组出现。然后制作人决定用他们觉得合理的方式来编排,所以那顺序并不是我设计的。不过我必须说他们的安排还满合理,听起来很顺,是有意思的录音。
焦元溥:您用肖邦时期的钢琴演奏,有没有特别心得?
傅聪:用那时候的钢琴弹,声音就像是达芬奇的素描,比较朴素,但朴素中可以指示色彩,所以这种朴素也很有味道。现代钢琴的色彩当然丰富很多,若能找到好琴会非常理想。可是今日钢琴多半真是「钢」琴,声音愈来愈硬,愈来愈难听,完全为了大音量和快速而设计,愈来愈像是打击乐器。德彪西说他追求的钢琴声音是「没有琴槌的声音」,肖邦其实也是如此,现在却反其道而行。钢琴演奏是要追求「艺术化」而非「技术化」,而其艺术在于如何弹出美丽的声音,而不是快和大声。钢琴声音其实该是「摸」出来的,而不是「打」出来的,这就是为何我们说「触键」(touch)而不是击键。最好的钢琴其实在二次大战之前,特别是两次大战中间的琴。你听柯尔托(Alfred Cortot)和施纳贝尔(Artur Schnabel)的录音,他们的钢琴才真是好。
●晚期肖邦的音乐世界
焦元溥:对于作品六十三的《三首马祖卡》我一直不知道要如何形容,音乐是那样模棱两可,篇幅和先前作品相比也大幅缩减。
傅聪:那真是非常困难的作品,第一首尤其难弹。肖邦晚年身体状况很不好,写得非常少,他是能够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像有些作曲家刻意要留下什么「最后的话」。我觉得早期肖邦是李后主;到了后期,他的意境反而变成李商隐了。有一次我和大提琴家托泰里耶(Paul Tortelier)讨论,他就表示他喜欢中期的贝多芬胜过晚期。「就像一棵树,壮年的时候你随便割一刀,树汁就会流出来。」我明白托泰里耶说的。早期肖邦也是如此,满溢源源不绝的清新,但后期就不是这样。他经历那么多人世沧桑,感受已经完全不同。像即将举办「肖邦独奏会」中将弹的作品六十二《两首夜曲》中的第二首,也是肖邦最后的夜曲,乐曲最后那真的是「泪眼望花」──他已经是用「泪眼」去看,和早期完全不一样了。
焦元溥:或许这也是很多人不能理解肖邦晚期作品的原因,甚至有人认为那是灵感缺乏。
傅聪:李斯特就不理解《幻想波兰舞曲》,不知道肖邦在写什么。其实别说肖邦那个**不理解,到二十世纪,甚至到今天,都有人不能理解。连大钢琴家安妮‧菲舍尔(Annie Fischer)都对我说过她无法理解《幻想波兰舞曲》。不过今年肖邦大赛规定参赛者都要弹《幻想波兰舞曲》,这可是极大的挑战呀!
焦元溥:但为什么不能理解呢?是因为乐曲结构吗?
傅聪:这有很多层面。肖邦作品都有很好的结构,但愈到后期,结构就愈流动,当然也就愈不明显。钢琴家既要表现音乐的流动性,又要维持大的架构,确实不容易。此外那个意境也不容易了解。这就是为何我说晚期肖邦像李商隐,因为那些作品要说的是非常幽微、非常含蓄、极为深刻但又极为隐密的情感,是非常暧昧不明的世界。
焦元溥:您以李商隐比喻晚期肖邦,我觉得真是再好不过。小时候不懂他诗中的暧昧,印象最深的倒是文字功力。像〈马嵬〉中的「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那时看了觉得唐代要是有对联比赛,他大概是冠军。而高超精致的写作技巧,其实也正是肖邦晚期笔法。他在三十二岁以后的作品愈来愈对位化,作曲技巧愈来愈复杂,往往被称为是用脑多过用手指的创作。您怎么看如此变化?
傅聪:肖邦和莫扎特一样,愈到后期愈受巴赫影响。而我觉得肖邦之所以会钻研对位法,并且在晚期大量以对位方式写作,这是因为对位可以表现更深刻的思考,就等于绘画中的线条和色彩更加丰富。早期作品像是用很吸引人的一种明显色彩来创作,后期则错综复杂,音乐里同时要说很多感觉,而且是很多不同的感觉,酸甜苦辣全都混在一起。所以晚期肖邦真的是难弹,背谱更不容易:不是音符难记,而是每一个声部都有作用,都有代表的意义,而那意义太复杂了。比如说晚期马祖卡中的左手,那不止是伴奏而已,其中隐然暗藏旋律。看起来不是很明显的对位,可是对位却又都在那里。真是难呀!
焦元溥:今年是肖邦二百岁诞辰年,您想必特别忙碌。
傅聪:真是忙到不得闲呀!除了演奏会之外,波兰七月分办了学术研讨会,特别请我去讲,希望能好好讨论出一些成果。今年五、六月的伊丽莎白大赛和十月的肖邦大赛,我都是评审,也占去很多时间。
焦元溥:您在1985年担任过肖邦大赛评审,之后就再也不愿去评肖邦大赛,为何今年改变想法了?
傅聪:因为今年肖邦大赛是由波兰议会通过的新委员会和学院举办,和旧的完全不同。他们请来许多演奏家,把很多不学无术,在比赛搞政治的人都赶了出去。我想这次肖邦大赛应该和以前会有很大不同,我很期待这个新开始。
焦元溥:祝福您身体健康,我们都期待听到您的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