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說,那是個極其好看的少年。喜歡他的人,總稱讚那張俊美有朝氣的臉,就連討厭他的人也是。雖然一緊張一氣憤,少年就口吃難言,結結巴巴話說不清。但那又如何?沒有人完美無缺,可貴的是他真誠善良熱情樂觀,天光帆影下更顯燦爛。他叫比利,甲板上的小太陽。過世二十八年後,人們才從《白鯨記》作者梅爾維爾的鐵盒裡,發現小說《比利巴德》 (Billy Budd)手稿。老練又曖昧,惜字卻如金,或許那是名家寫手送給自己的禮物,我們沾了光,在這四萬字的小說裡見到汪洋蒼海,以及比海還深的無底地獄。「廢話,我當然聽到了。他們以為我聾了嗎?還是昨天才出生?難道我對人和人的弱點一無所知嗎?我不也是在這充滿恨意的世界上學習,在這艘船,這艘該死的船上嗎!」亂世可怕,人心更黑,兵變多有所聞的戰時,人權可是不可言說的禁忌。比利開心揮手和舊船「人權號」告別,天真話語聽來卻成了謀反的暗喻。「給我弄亂他的吊床,打翻他的湯!」,教官克剌格特瞳孔染著陰狠的蟹青,像條石縫海鰻般窺伺盤算。都說改成歌劇難度太高,卻又再度證明作曲家的天才。或許只有布瑞頓(Benjamin Britten),才能完美寫下純男聲的凶險船航。你我相逢在暗夜的海上,想要生存得會黑話文法。軍隊當然不是黑道。試盡手段僅得徒勞,克剌格特索性誣告比利謀反,卻被失語少年一拳擊倒,失足觸頭而亡。目睹一切的艦長知道比利無辜,嚴峻形勢卻讓他昧著良知。管弦如迷霧又如暴雨,但真正可嘆且可怕的,則是從耳膜鑽進又貼著皮膚,聲響裡蝕骨摧心的海風呼號。無從解釋,亦無來由的惡無形無影,纏上制度卻是狼牙鐵爪,混著腥銹在權力的頸後搔刮。梅爾維爾筆鋒模稜兩可,結尾混沌難明,作曲家卻自有心證。當老船長回憶過去,無論歌詞唱什麼,那音樂都讓你知道,救贖永遠不會來到。這不是一部「好聽」的歌劇,卻總讓人看得淚濕衣衫。狹窄船艙外面就是寬闊海洋,可人類總學不到正面的榜樣。梅爾維爾的鐵盒方能打開,我們卻一而再再而三容忍魯莽滅裂的黑箱。「上帝祝福你。」絞刑台上,美好少年的遺言仍是祝福船長。誰知道呢?《比利巴德》,說不定很快就是你我也得去演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