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大的悲歌——关于秦文琛作品的断想
从总体上讲,在秦文琛的创作中,人始终处于中心位置,在他的作品里充满了主体对外部世界的感受、充满了人类对自我内心的体验、充满了对人类内心深处渴望的呼唤与发自心灵底层的情绪宣泄。
排斥情感,而又追求深刻的表现性,是现代作曲家群中常见的矛盾。从创作手法上,他们常常在理性的支配下进行音响的编织游戏——其创作手法似乎是一种自律美学观的体现;但从表现目的上看(比如,从作品的标题来看),又往往具有鲜明的他律美学观的特征。手段是自律的,而目的则是他律的,目的与手段的错位,就难免使人对作品的根本审美追求是什么产生疑问,从而也就难免会使听众产生不知所云、摸不着头脑的感觉。对一个作曲家而言,创作观念的混乱与审美追求的内在冲突,往往是产生蹩脚作品的美学根源。
几年前,当我初听作曲家刘漫向我推荐的意大利作曲家G.塞尔希(Scelsi,Giacinto,1905—1988)的作品时,便被作品宏大的气势所震撼。在秦文琛的这些作品中,你不仅能够感受到那种比G.塞尔希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宏大、宽广、大气磅礴的气势与巨大的冲击力,而且在这些作品中,没有G.塞尔希的诡异、生冷;即便在秦文琛表现自然题材的作品中,你也始终能够感觉到人作为主体的存在。也许是自然与社会恶劣的现实生存环境,不允许小资气的无病呻吟与矫揉造作,也许是在广袤的原野上生长的人,天然地有着粗犷的力量,在秦文琛的音乐中,没有无病呻吟,没有似巧实拙的小发明,有的是真正让人起敬的深厚、宽广与粗犷的力量。
在秦文琛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沉静。在这样一个生活纷繁、丰富的时代中,保持这样的沉静是多么的不容易。一个放羊娃站在空旷的草原上,面对青山、绿草、白云、蓝天,少了太多市井的喧嚣,更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刺激,这使得他天然地拥有一种城里人难得的心灵的纯净。在秦文琛的作品中,我们能够体验到一种来自天然纯净的心灵才能拥有的沉静。也许这种纯净是因自然天成而拥有的,但是在市井的喧嚣与续纷生活的诱惑中,保持这种纯净就太难,它需要强大的精神的定力;有这样的经历,更要有这样的精神定力,才能写出这样令人肃然起敬的沉静的作品。
现代音乐解构了传统大、小调式后,如何控制音乐音响结构的统一性成为任何一个现代作曲家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十二音技术就是通过对一个人工音列的倒影、逆行等手法来保持基本音列与其变形之间音程紧张度相同的手法来达到这一目的。秦文琛则经常采用一种我权且称之为“同音控制法”的技术,这不失为一种简单而有效的获得统一性的手法。即在一首作品中大量分布着不同音色、不同音区、不同时值、不同力度的同音,从而使作品的音响在这种凝聚力的控制下获得统一性。与同音对统一性与凝聚力的控制相对比,在他的作品中有着极端复杂的音色编织、张弛变化、音区分配,加上大量微分音响的填充,从而不仅在音响高度统一的基础上把一个音的表现力发挥到极致,而且实现了简单与多样、永恒与变化、空旷与丰富、沉静与动力的多重审美表现效果的追求。使他的作品成为内容与形式完美统一的优秀现代音乐作品的典范。
在表现宽广、宏大、沉静的内容要求下,在秦文琛的许多作品中,连续的音高序列进行与不同时值组合的节奏变化都不占有重要的地位,从总体来说,他的作品对音列与节奏型的使用是简约的。在秦文琛的作品中,音高主要不是作为连续的序列组织去使用的,这种组织结构在音乐作品中的结构与动力作用是不明显的。在他的作品中,经常能够看到用一个音作为整首作品的结构控制中心的手法;即便在其“宣咏性旋律”中,也基本上是以一个单音为中心的,其它音高则处于倚音的地位。音高承担起使作品获得统一性的任务,而音色、力度、张力与音区的变化则成为推动作品的动力核心。在秦文琛的作品中,节奏也不是作品中重要的结构与动力要素,大量的打击乐器也不是作为节奏要素使用的,而是作为音区、紧张度、密度与音色变化的动力性要素来使用的。
对于作曲家来说,中西关系不仅是一个创作观念的问题,二者之间的结合点在哪里,更是一个非常具体的技术难题:五声性是中国音乐风格必不可少的要素,但它一方面是对现代音乐风格的音响统一性产生致命干扰的因素;另一方面,五声音列又缺少半音的紧张度,而这种紧张度对于表现任何深刻思想内容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半音关系进行是获得这种紧张度的首选要素,但它又与五声性风格有着不共戴天的风格冲突。如何处理现代性、紧张度与五声性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在风格控制中必须要处理好的因素。
在秦文琛的作品中我们看到这样的处理手法,一是将五声性的音程关系,分配到不同的音区中呈现,避免了长序列的连续五声性旋律的音高进行,也就避免了那种软、甜的旋律与音乐表现的总体内容的中突;二是将半音仅作为五声性骨干音的倚音,而不参与到旋律的进行中,从而既在框架的层面上清晰显现了具有五声性的中国音乐风格,又获得了音乐表现内容所要求的紧张度:同时大量的微分音高的使用,增加了背景层面音响的密度与紧张度,从而使音乐作品兼具了五声性的清晰性、风格特征与音响总体的复杂性与丰富性。
我常常觉得,当今时代的作曲家在创作时关心的东西过多,在意的因素太多:音响的新颖性、思想的深刻性、手法的现代性、风格的民族性……但就是忽略了自己内心的感受是什么,在自己的内心听觉中直接听到的是什么,在自己内心中不吐不快地想要表现的内容是什么。秦文琛的作品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他的作品,记录下了内心听觉中直接听到的东西,表达着人生经历中积淀下来的深厚的东西,诉说着内心中不吐不快的心灵的呼唤。
在秦文琛的作品中,没有给人留下为了现代性而现代性,为了民族化而民族化的印象,所有的音响都是在表现的需要下产生的。他的作品给人最直接的印象是,他不是一个现代主义者,也不属于任何一种地域的风格,他已经从对音乐的现代性与中国风格的追求中走了出来,他的音乐自然地融入了一个中国人所自然拥有的精神的特质,与中国音乐的传统文化之间有着一种气韵上的联系。既没有简单标签式中国风格,也没有虚张声势的文化宣言。他超越了传统与现代,超越了华夏与西方,用自己的真情写出发自内心深处的情感,用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整合了传统与现代、内容与形式、东方与西方这些常见的审美取向的中突。
一个对蒙古大草原有着深刻体验的人,才出得来的那种辽阔、宽广与宏大;一个对生活的苦难有着切肤之痛的人,才出得来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呼唤;一个心灵非常纯粹,对音乐充满笃敬的人,才会有那种专注与执著,才会有那种自然、流畅与完整;一个极端敏感的人,才会有那么精细的结构与在复杂结构中对所有音响细节的控制。如果一个人从传统中走来,生活在现代;扎根于深厚的民族文化传统,深入学习了西方音乐文化;有着发自内心的表达内容,又掌握着精密音响构成技术,那么我想,剩下的就应该是靠天赋的才气与真情执著把自己内心最直接感受到的东西写出来了。大约秦文琛恰是拥有了这些,才能够让我们在他的作品中获得如此复杂的审美满足。
周海宏(中央音乐学院教授)
——以上文字选摘自《人民音乐》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