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哈恩,转贴一位朋友在澳门现场听她拉老柴小协的评论,作为另一种声音供各位参考吧:
短暂的谢幕后,当晚全场的焦点人物——年轻的小提琴新星希拉里·哈恩身着闪亮而尊贵的晚礼服翩然登场。哈恩在当今乐坛中如日中天,与沙汉、张永宙、雷宾、文格洛夫等人同属琴坛一线红人,所灌录的一系列唱片屡获大奖,更被邀在梵帝冈教皇本十六世八十寿辰的庆典音乐会演出,风头一时无两。毫不讳言,笔者也是在多番聆听她的唱片之后急欲一窥其现场真实风貌才买票进场的。稍为资深的乐迷乃至行家都十分清楚,唱片录音是带有“古惑性”的玩意儿,它常常经过后期制作的渲染美化,巧妙地将提琴家的一些弱点予以掩盖,从而化腐朽为神奇。多次的巨大反差已令人不敢对当红名家的现场抱过高期望。
凭之前从录音和录像中得出的感觉,笔者对哈恩的演奏艺术基本上还是较为赞赏的,虽然也带着一定的困惑和保留。她的贝多芬、勃拉姆斯、斯特拉文斯基的诠释不乏青春年少的英姿飒爽,风格清新而富有朝气与活力,只是稍欠深度。可以说,笔者对当晚的现场是深怀期许的。可万万相不到,一首老柴协奏曲下来,却像是兜头一盆冷水泼身上。甚至只是听完第一乐章,笔者已经断定,这是迄今为止在正式场合所听过的最费解、最莫名其妙的柴协。
从唱片中听来,哈恩的发音结实、集中,如磐石一般稳定,且具相当的锐利度。可从她的老柴第一句开始,笔者听到的却是孱弱、暗淡、纤薄得过份的琴声,简直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当代一流名家拉出来的。而随着音乐的行进,困惑越来越大,问号越积越多。在整个柴协的首乐章中,哈恩不但从头至尾用她那种苍白得不可思议的琴音统领全章,在处理上也凸现出种种怪异之处。
老柴的这部协奏曲本是一首浓郁抒情且粗犷豪放的典型俄罗斯风格乐曲,在哈恩的弓下却几乎成了一篇冰冷、呆板而散发着学究气息的音乐八股文。造句毫无线条感,气度极其狭小,从中找不出半点人性的温暖。感情丰富的柴可夫斯基音乐,竟像是被强行注射了镇静剂般的呆若木鸡。不客气地说,哈恩将柴氏这部经典杰作降低到了音乐性将近荡然无存的学生练习的水平。最惨不忍闻的,是显示部与再现部的两个调性相羿旋律相同的三连音经过句(见谱例1和2)。大凡优秀的演绎无不将之处理得澎湃激昂、势如破竹(采用奥尔修订版者除外)。因为此句是导向乐章中的两个最高潮的枢纽,不经过此处力量的提升,音乐发展的逻辑就不能成立!哈恩对此句的拉法极为古怪,不用谱上标明的跳弓而用分弓奏出,且弓段用得极短,完全谈不上丝毫的气势!由于她的这种极不合理的拉法,接下去的高潮当然高不起来。
三年前在广州星海音乐厅看诹访内晶子的同曲现场,对此二句的处理也是差强人意。只是不得不说,哈恩更逊而已。于是,整乐章便如此在一种虚弱贫血的状态下浑浑噩噩地走到终点。纵使在某些细节上哈恩有着不同流俗的亮点设计,但整个败局已慢板上钉钉的了。
第二乐章感觉略好,拉出了一点点的抒情性, 却仍然不能算是理想。没有歌唱,线条、起伏、层次统统付之厥如。整体审美意向不鲜明,既不深厚亦非朦胧(这是对柴协第二乐章的两类代表性的解释法)。不过呢,这已经是哈恩三个乐章里演得最好的一个了。
到末乐章,主题第一句一经奏起,已等同于宣告——哈恩小姐是要将呆板、虚弱、小家子气坚决进行到底了。这哪里是柴氏笔下狂野的哥萨克舞蹈,分明是某机构新闻发言人作的报告罢了。甚至连新闻发言人都还可能多些人气、血气。作曲家写下的表情记号、强弱记号一概无影无踪。举个例子,正全题在全章中多次反复,是由快速的十六分音符为主的一个乐句(见谱例3)任何名家,不论现场或唱片,都遵守作者标下的渐强记号,将它拉得生动而富有紧张度及侵略性。不做渐强的话,乐句就失去了倾向性,紧跟的句子中的最强者(谱例中圈出的B音)就很难顺理成章地奏出,这本是一个十分简单的基本的音乐逻辑问题.只要照乐谱拉,音乐的互动活力就会立即呈现.偏偏汉恩不知出于何种审美考虑,或是故意要当反潮流英雄,对这个记号置之不理,而对其后同类乐句中的同样记号也一概摒弃,使人完全无法理解。这样做的结果,是使所有快速乐句完全丧失音乐运动的方向感,加上汉恩使用的跳弓颗粒太小,通篇给人的印象只是她在拉一首乐队拌奏的小提琴跳弓练习曲!如果不是乐队可以的迁就,独奏声部早已被音响的汪洋完全淹没(事实上已淹没了一大半)
随着乐曲最后一个音的结束,笔者陷入了沉思之中,为的只是找寻出这无比困惑的原因,为什么会这样?笔者在脑海中迅速地调动一切可供分析佐证的资料,小提琴演奏的基有原理,各式各样大师对此作诠释的录音录像以至现场追忆,汉恩个人的有声资料……一一在眼前映出。就在她加演的巴赫无拌奏组曲琴音刚刚落下,笔者已全然领悟,思路豁然开朗。非常凑巧,中场休息时碰见了一位十多年未曾见面的音乐学院的同学,短暂寒喧后聊起汉嗯的表现,笔者将一己之见坦率之陈,对方竟也持完全相同的观点,使自己论证的信心大大增强,所谓“吾道不孤”也。为何同一位演奏家,其录音与现场的感觉差异如此之大?汉恩这位红透半边天的明星难道是没有真才实料的徒有虚名之辈?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不妨从音乐诠释与演奏技术这两大层深入分析,揭开玩家背后的庐山真面目。
先说诠释,柴氏的协奏曲从主流来讲应该是强调深沉、浓厚、粗犷以及宽广的抒情气质。虽然不能完全划等号,但从胡伯曼、海菲茨、奥伊斯特拉赫父子、柯冈、帕尔曼、以至到当今的文格洛夫、约瑟方维兹、沙汉(DG版)走的大致上都是这条总路线,只是个人风格、气质与表现手法的差异,时代审美不知不觉中的改朝换代使这一总路线呈现出多条壮丽的支流,同中有殊,却也殊中见同。但在这条总路线之外,另有独具创新精神的名家另辟蹊径,不以厚重浓郁为主旨,或取轻灵朗逸,或取恬淡素雅、或取温知高贵,凭其天赋与修养,往往也都能言之成理。使人耳目一新。这种非主流的代表,粗略可举出斯皮瓦可夫斯基、克莱默、穆洛娃、米尔斯坦、格罗米欧、斯皮瓦科夫及张永宙等人。(其中张的演绎在艺术成就上或可说未臻上乘,价值存疑。)
而汉恩呢?从当晚看,她手下的老柴谈不上任何取向,既不厚重,也不飘逸。既无锐气,又无灵气,连唱片里显露出的辉煌的手指工夫也一弃小时不见。但其实她并非没有才华,从她的布拉斯录音透出的稳重扎实在新一代中是不多见的。她的运弓在连贯性、音质的集中平稳与干净等方面都无懈可击。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得她的演奏效果如此窳劣?换句话说,汉恩琴技的命门,她的“阿喀琉斯之踵”在何处?这就要深入到小提琴演奏方法的纯技术层面进行了探讨了。
笔者认为,是她所采取的那种过于老派的低手肘的运弓姿势毁掉了其整个的演奏。汉恩的老师是著名的布罗茨基,后者是小提琴大师伊萨依的直传弟子。受此影响,汉恩的演奏方式与当代的其他小提琴家自是截然不同。其实,自从海菲茨以来,这种古老的拉琴法以逐渐淡出舞台。由于演奏强度、表情幅度以及容量越来越大的音乐厅的诸般因素的迫切需要,要求独奏家取得越来越大的音量。这就意味着,必须使用尽可能多的身体的部分参予到演奏中。现代的小提琴家不管师承何派,风格如何,运弓都强调从右手肩关节为主导的整体性的手臂运动。一般来讲,手肘与手腕处于同一平面上。而那种二十世纪的名家们惯常使用的腕高肘低的方法因无法更多地调动肩部的力量,跟不上演奏艺术发展的形势而被淘汰。现代的提琴方法固然有千人一面,个性泥灭的弊病,但从科学性的角度衡量自有非常合理的依据,不容否定。
不幸的是,汉恩都操起这种“古老十八代”的过时方式,并以期在当代再造辉煌。不管这与伊萨依是否有关,也不管这种方法是否布罗茨基亲授,实践证明(唱片不算)其效果毫无光辉之处。由于手肘过低,汉恩的运弓基本是由前臂与手腕控制,整个大臂及肩关节放置于一种封锁状态,这就决定了她从能使用的力量就极其有限,音量自然也大不起来,谱例1和2的两段的失败大部分正是根源在此。再加上她喜欢用短弓拉长线条的乐韵(又一个违反现在演奏原则的习惯),造成她整体的演奏格局太小,气势太弱,不论从听觉还是视觉上都予人特别憋闷之感。而这些之所以在录音中没有太多的显现出来,只能感叹现代唱片工业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了。正是在这种魔力的庇护下,一颗颗乐坛新星于地平线升起并大放异彩。
或许会有人认为,老大师中的确也有用不太科学合理的方法取得成功的,比如西盖蒂的手肘就很低,却也取得了惊人的运弓力量,何以汉恩就不行?因为这当中有体格因素上的差异。西盖蒂等某些老派提琴家天生具备优越的生理条件(如身高、臂长),足以抵消其落伍的演奏法带来的负面影响。而汉恩的生理条件是完全不能与之相比的,所以出来的效果就难免同途殊归。另外,汉恩的发音还有一个很大的不足之处。前面提到,她的声音干净、集中、稳定,连贯性也做得很好,这些都值得称赞。问题是她运弓的发音点是恒定不变的,从来不根据音乐色彩变化的需要而作调整,使得她的演奏色彩过于单一。听几句不碍事,从头到尾下来就有点受不了。这不仅是汉恩的问题,当代很多年轻的提琴家都或多或少带有这个缺陷,值得研究。如果说,以上论述还具有可供商榷的余地的话,汉恩对某些乐句结算音的处理是更加的奇怪,怪得无道理可言。如末乐章145小节(铺例4)的这种强烈的结束音,按规律应用极大的力度及迅疾的弓速将之推出,使弓子在离弦后余势不减,凌空跃起,方能达成音乐所需。这恐怕是全世界拉琴的人都应该遵循的一条基有规则。汉恩对此音只给予了极短的弓技,奏完后弓子马上持下,力度与谱上标记的ff更是相去甚远,音效当然是糟糕不过了。记不起哪位提琴家用过这样完全不合情理的处理方法。而且以上所举之例只是沧海一粟,一、三乐章有大量这一类的结尾统统克隆此等做法,是可忍熟不可忍!
面对这样的演出,在惊愕与困惑之余,更加深了对当下古典乐坛人才选拔机制的怀疑。说今不如昔,新一代不如老一代已是老生常谈。这种过于绝对的观点,笔者不完全同意。老一代的演奏家固然有其不可取替的独特价值,但新人们也自有顺应审美发展趋向的合理性。关键在于,现今最走红的一批演奏家是否完全代表了当代的最高水平?根据笔者长时间的大量观察,恐怕不能得出肯定的答案。除了像汉恩、张永宙、美岛莉等依靠他们老师巨大的威望,从而“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之外,其他无不必须经过残酷的比赛炼狱方能脱颖而出。虽然音乐比赛曾为乐坛推出过不少优秀人材,但更多的天才却被各种争权夺利、私相授受的音乐官场潜规则扼杀。随便点击某个国际大赛的网站,可以看到大量优秀的选手,无论技术、音乐比起汉恩、张永宙、美岛莉甚至文格洛夫都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可能进不了决赛,终归成不了职业的独奏家。至于汉恩们,则继续风风光光地印证着“今不如昔”的乐坛定律,只能教人长叹一声了!